【食物故事17】
1
最近上海的天终于开始冷起来了，夜晚变得更黑了。晚上十一点下班和十二点下班，天空常常会有不一样的黑色。我分不清这种不一样的黑色，小娅可以，她甚至可以告诉我，上海凌晨十二点之后，每过几分钟的天空都是不一样的黑。
因为十二点之后，每时每刻都有在熄灭灯光的大楼，一直熄灭到太阳升起来。她说。
我第一次见到小娅，也是在一个寒冷漆黑的夜里，虽然我无法描述那种黑的程度，就是那种，如果你在街上遇到了一些鬼魂，也不会觉得奇怪的，黑色的夜里。
2
那天从立珍的婚礼上出来已经很晚了，立珍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嫁给了一个看起来很爱她的男人。我喝了几杯，不过总的来说保持着清醒。我跟朋友们道别，跟立珍道别，打上一辆网约车，爬进后座，准备在遥远的回家车途中好好睡一觉——我家实在太远了。
忽然发现边上坐着个姑娘。
我问司机大哥，师傅，我选的不是拼车呀。
大哥回头看了看我，哦，你能看得见她啊。
我说，仔细看看好像也不是很真切，但确实是个人。
大哥说，这是我女儿小娅，前两年出车祸死了，死后就变成了这么个鬼魂，不过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看不见，连她娘都看不见。你倒是能看见啊。
小娅说，我妈还因为这事儿觉得我爸疯了。
我说，我现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疯了。
大哥说，反正我这闺女吧，做了鬼魂也心地善良。你看就撞死她那个肇事司机，她现在也没拿人家怎么样。
小娅说，我也是挺想去吓吓他的。不过我除了能走路，其他啥也做不了，也不能拿东西，他也看不见我。去人家家里站了半天，除了看着他吃了两桶炸鸡两个汉堡一大瓶可乐，还跟他一起看了部电影，我就走了。
什么电影。我问。
鹳鸟踟蹰。小娅说。
还挺文艺。我说。
司机大哥接着说，小伙啊，你要是害怕呢就别坐了，回头你去报警啥的也没事儿，反正我也被当作精神病关进去过…
我说，没事儿，她不吓人，我不怕她，世界上比她可怕的人多了去了。
我把屁股往前挪了挪，整个身子陷到后座里。
就是我现在要先睡一会儿，一会儿再说吧。我说。
我歪头睡去，反正如果是一场梦的话，醒来可能大哥和小娅都不见了。
3
醒来后，小娅还在。她跟我一起下了车。
我在我爸的车上坐久了，下来晃晃。她说。
去买点喝的吧。我说。
我喝不了，但我可以陪你。小娅说。
我去全家买了一瓶热的橙汁，深秋的夜晚挺冷，之前晚饭的酒精开始泛上来。本来想坐在便利店里喝，不过觉得跟小娅聊天，会让别人觉得是在自言自语，还是找个空旷点的地方吧。
我们俩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周围只有一些从夜总会出来的大哥小妹，他们勾肩搭背，还在唱着刚才没唱完的歌。
这里挺好，就算被别人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也不会觉得奇怪。我说。
你还是挺在乎别人看法的嘛。小娅说。
倒也不是，我是害怕遇到一个真的相信我看见鬼的人，于是要跟我刨根问底，问我怎么和你对话，有没有通灵体质之类的，我害怕跟人社交。我说。
那你挺愿意和我聊天的。小娅说。
你是鬼啊，我说我害怕跟人社交。我说。
以前我没死的时候，也特别怕鬼，前男友还经常逼我去鬼屋啥的。现在变了鬼，倒发现没那么可怕了，那些所谓的闹鬼地我全去了一遍。小娅说。
所以呢，那些闹鬼地有鬼吗？我问。
不告诉你，告诉了你，你的人生不也无所畏惧了。人还是要有点害怕的东西。小娅朝我吐吐舌头。
鬼吐舌头理论上很可怕，不过仔细看看，小娅其实很好看，因为死的时候才21岁，所以保留了少女的外形。而且车祸死因是头部撞击，其他部位也都完整。所以，她看起来跟人没啥两样。
头顶有个窟窿。小娅撩起头发给我看。
别了别了，你还是让我给你留点美好印象吧。我说。
橙汁喝完了，我站起来拍拍屁股。我准备回家了，你要是想跟回来也行，就是别偷看我洗澡啊。
小娅发出了轻蔑的笑声说，我做鬼这几年，男明星的裸体早看遍了，你有啥好看的。
我想想也是。
4
小娅爱吃螺蛳粉。其实螺蛳粉也不是她生前喜欢吃的东西，只是死了之后，现在的身体也吃不了东西，但是能闻得到味道，很多味道越闻越饿，但有些味道似乎闻闻就饱了。螺蛳粉就是一个闻闻就饱了的东西，所以她有时候馋了，就会找一家螺蛳粉店呆着。
从科学上解释，说明你的大脑还在工作，但其他器官已经没用了。我说。
我都成鬼了，还啥科学啊，我应该推翻了很多数学物理原理吧。她说。
于是我就带小娅去了全上海我最喜欢的一家螺蛳粉馆子，小螺莉螺蛳粉。
首先是我挺爱这家馆子的，汤鲜料足。其次是，这馆子藏在一个破败商场的地下美食广场里，那里灯光昏暗，都是一些只做外卖的馆子。美食广场的过道上摆着一些充满了油污的桌椅，外卖小哥们会在这里解决他们的一日三餐。
在这里吃饭，没有人会在乎我自言自语，大家对精神崩溃已经习以为常了。我说。
所以，虽然小螺莉经过豪华装修已经变成了附近白领趋之若鹜的吃饭地点，但我每次去还是会买一碗带到外面桌椅上吃。小娅在我对面坐下来。
你别坐我对面，坐我边上。我说。
干嘛，坐边上有点亲密了。她说。
被一个鬼盯着吃饭，我有点吃不下。我说。
切，那我偏要盯着你看。要是你说，‘亲密就亲密点了’，我就坐过去了。她说。
亲密就亲密点了。我说。
小娅朝我吐吐舌头，走过来靠着我坐下。
所以，那个带你去鬼屋的前男友，你去找过他吗。我问。
挺想去吓吓他的，理论上他也是间接害死我的那个人。我就是在跟他分手之后，失魂落魄地走路，才会过马路被车撞的。她说。
你这经历我写进故事里都会被喷太俗套了，有没有一点不俗套的。我说。
还有更俗套的。就是他跟我分手的原因，就是嫌我家太穷了，我妈下岗，我爸开出租，家里也确实寒酸。她说。
确实挺俗套，如果鬼有社交，你这应该在鬼界都抬不起头，人家应该都是轰轰烈烈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我说。
是啊，我也感觉自己死的太普通了。有时候想想，如果我跑去自杀，是不是就能化身厉鬼，拥有更多能力？她说。
我咽下一口粉，转过头摸了摸她的头（其实也摸不到，就是在她头上画个圈），说，我感觉你应该有挺多能力的，只是你自己还没觉醒，我感觉你应该是一个很有能力的鬼！怎么样，这么说是不是显得我很温暖很有男友力。
小娅说，有点恶心。不过谢谢你。
5
我后来帮她想了个办法去吓吓前男友，基于小娅没有任何触碰物体的能力，我就让她告诉我一些只属于他们俩的记忆事件，然后又让她去前男友那里呆了几天，知道了一点他在工作上的秘密，然后我帮她写了一封信，把这些点点滴滴都写了进去，寄给前男友。
本来是想写一篇饱含诅咒的信件，不过小娅最后还是说，还是把结尾改成你必须做一个真诚善良、保持真心的人，不然就会恶鬼上身吧。
你也太善良了。我说。
感觉做鬼也要积点鬼德。她说。
信件寄出去的晚上，我俩又去小螺莉吃饭。她点了一份牛蛙煲——顺便提一下，小螺莉的牛蛙煲也很好吃——让我加了很多辣椒，我吃的满头大汗，汗流到眼睛里，有点像眼泪。我转过头去看到小娅也在流眼泪。
哈哈，辣椒实在放太多了，都把鬼也熏哭了。她说。
6
后来我俩也不怎么去小螺莉了，因为能聊天的时间很多，我们也不需要一定在吃饭时候选一个没人介意我“自言自语”的地方吃。我会在吃饭的时候放一个视频，小娅坐在边上和我一起看，走出饭馆之后，再讨论一下刚才的视频。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谈恋爱不要那么介意对方是不是在吃饭的时候看手机看视频？小娅说。
也不一定，我感觉应该告诉我们，当你在饭馆看到一个人独自吃饭还看着视频，那么他很有可能正在和一个鬼魂女友一起吃饭。我说。
黄浦江边上的风吹过来，把小娅的头发吹起来。还好她是短发，要是长发及腰，真的有点吓人。
最近的鬼片里短发女鬼很多啊。她说。
我想，如果你不能碰到物体，但是风能吹到你，是不是说明你能控制风？比如可以是风之女神啥的。我说。
风之女鬼。小娅纠正我说。反正我觉得现在挺好，更多的能力，就交给你慢慢去发掘咯。
她假装勾着我。初冬的黄浦江夜晚还挺冷的，挺适合遇见无家可归的鬼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