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不堪回首的会面后,两星期过去了。
夏尔从那一夜起就再也没有吐过一个字,仿佛被吸入了无知无觉的幽邃中。每当黑发执事带着贫瘠的饭菜到来时,他目光呆滞的眼睛有没有微微眯紧,塞巴斯蒂安也没有留意。出于某些荒谬的理由,他发觉自己很难迎上夏尔的凝视。几乎就像他在...害怕一般,害怕望向那只残存的蓝眸,睹见里面什么东西支离破碎的样子。所以他也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拿走地上那只托盘,换上新一盘食物。有好些日子,食物摆在那儿没动一口,连一片面包屑也没有离开原来的位置,男孩蜷缩在墙边,失神地呆望着面前的虚空。
照看夏尔被指派为他的职责之一。这是残忍的捉弄,极度的信任(虽说他对此表示怀疑),抑或仅是因为不能委任奥尔根廷,他不知道。由于种种缘故,他们不希望男孩死去,尽管只有阿什弗德会在此事上较真---奥尔根廷已被警告过不许伤害夏尔,而冯.巴雷特看起来对男孩的死活并不怎么在意。
第一天塞巴斯蒂安就已获知,他们现下位于冯.巴雷特的市内住宅,尽管称其为“市内住宅”就好比称一头老虎为小猫咪。他的新主人虽作为客人在此留宿,却把奥尔根廷看得高自己一等。然而,异邦人似乎对执事的大部分任务毫无兴趣,时常把摊子全甩给塞巴斯蒂安伺候。有几个老仆人也住在宅内;令塞巴斯蒂安长舒一口气的是,虽然他们不声不响,办起事倒是相当麻利。恶魔再也不必每隔五分钟就被烦劳处理又一桩事故了;再也不必对付苍蝇般盘旋在前主人周围添乱子的烦人家伙了。仅仅想到这一点,假如他是那种容易忘形的人,一定会开心得跳起来。【不过,】他暗自想道,【幸亏我不是。】
虽说他白天的事务没有因为主人的调换而大变,夜间的任务却迥乎不同了。整座城市沉沉入睡后,塞巴斯蒂安就被派遣出去执行任务,总体来说,就是去监视阻挠阿什弗德和冯.巴雷特夺权的人。
尽管白天无所作为,奥尔根廷倒是经常加入他的夜间行动,没完没了地骚扰着恶魔。塞巴斯蒂安已经数不清了,有多少次他感到那双冰蓝眼睛将目光啄在自己背上,而自己回过红眸与之对视时,奥尔根廷却只是讥诮地略弯一弯毫无血色的嘴唇作为解释。手套覆盖下的十指一搐,直欲卡住那苍白的脖颈,掐得最末一缕气都从喉咙里飘出来,噼啪折断颈骨,然后---【不。身为阿什弗德家的执事,我不能杀掉主人盟友的执事,他总得这样提醒自己。不管我有多想付诸行动。】就连他们最近一次夜间邂逅,也没能让塞巴斯蒂安动摇决心。
房间笼罩于一片黑暗当中,阴影怠惰地横斜在地板上,摊落在床上,蜿蜒到角落里柜子的半腰上。然而,并不是所有暗色斑点都是光影的产物。鲜血溅满了整个屋子,血点飞得墙上到处都是,有如一名神经错乱的艺术家笔下骇人的死亡画作;红色液体顺墙流下汇成湖泊,缓慢渗入地毯。昏暗中,能隐约看清的只有立于房间中央的两个身影。两点闪烁着的红光似乎还折射着这场杀戮的惨状,紧盯着另一个微微颤栗的形体。几乎没有一丝声响打破这突然降临的死寂,而正是这死寂不厌其烦地提醒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造成了多么可怕的后果。
塞巴斯蒂安审视一番他提着的血肉模糊的残躯,这躯体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男人的呜咽真是乏味可陈;他的嘶声惨叫到最后也没能补偿恶魔从一开始就萌生的厌烦情绪。伯爵或是野犬,死期将至时的表现都差不多。男人的灵魂很苦,塞巴斯蒂安尝到这涩味十足的口感,不禁嫌恶地撇下了嘴角。话虽如此,再怎么杂碎的食物,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而言,也算得上是一顿盛宴---而塞巴斯蒂安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进食过了。
他丢下残骸---这躯骸已经不能叫做尸体了;发现它的人估摸得做上几个月的噩梦---任凭它跌落到脚边的血泊中,小心不让衣上溅到一滴血。他已经认识到了,血渍是尤其难洗干净的,更不必提及这先一层的麻烦---自己得跟女仆们解释清血是哪儿来的。
一阵风飕飕从打开的窗户涌进屋内---塞巴斯蒂安正是由那扇窗潜进那个傻瓜的卧室的。人类有时的确愚蠢得可以。就凭这样的保安措施,简直就是在引狼入室。塞巴斯蒂安摇摇头,从尸体前转过身去。
“啊呀,多出色的创作啊。”一个略带口音的人声不急不缓地传来。塞巴斯蒂安半侧过身,红色双目笔直平视着奥尔根廷栖于窗台上的身影。“我必须称赞一下你的艺术才能。我在几街区外都能闻到这儿的味道。”
塞巴斯蒂安别过身去背对着另一位执事,尽管直觉正呼啸着警告自己,不要这么做。他选择置之不理,转而咬下血迹斑斑的手套。【我就该关上那窗户的。】他烦躁不安地想着。
至于奥尔根廷,从表面上看,要么是没察觉到这冲他而来的冷漠,要么就是毫不在意。他从窗台上轻盈跃下,小心翼翼地踩过地毯,黑色风衣窸窣作响。他走上前来时,塞巴斯蒂安退远了些,然而奥尔根廷的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在那还未完全渗透的凝血上。
“那是什么人?”
“一个惹我主人不悦的家伙,你了解这么多就够了。”塞巴斯蒂安感到什么东西正顺着脖颈徐徐流下。他伸手一擦,指尖沾上了那个死去男人的鲜血。他把血舔干净,这腥气令他忆起了男人灵魂苦涩的滋味。
“啊,不错,你那宝贝的契约令。”奥尔根廷耸耸肩膀,“我忘了。”他的双唇扯出一个露齿的狞笑,苍色的月光滤过上下鼓动的窗帘,辉映着锋利得超乎寻常的犬齿,白光森森。恶魔的潜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忽地翻腾起来,某段记忆电光火石般掠过,他甚至没来得及捕住只言片语。这多少让人有些挫败。整整两个礼拜,他一直拷问着回忆,试图破解这个异邦执事的身份之谜---塞巴斯蒂安心中总念念不忘,自己该是知道这人的,只是想不起来罢了。活这么大年纪唯一的缺点就是---有太多往事要回溯了!
奥尔根廷又开口了;塞巴斯蒂安极不情愿地把注意力移回他身上。“---噢,但是我们可是同谋,不是吗?我们得协同工作,就像好搭档一样。”他啪地把一只手拍到塞巴斯蒂安肩上。
一道猩红从塞巴斯蒂安眼中一闪而过,腾腾怒火汹涌在心头。他一把将奥尔根廷的手扫下去,或许比预想中的更粗暴几分,移开几步,正对面无血色的男人。“如果你真这么觉得,也许就该分担一下你那份杂务,好搭档。”语罢,他掉过头去,蹲下身确认死人的脸还能辨认清楚。不然,他的...工作,就要被糟蹋了。
“为什么,既然你一个人能把活儿干得这么漂亮?”奥尔根廷懒洋洋地答着,走开去检查房间其他地方,好奇地端详着镜子里的倒影。“恶魔这么吃苦耐劳,我又何必多管闲事?”
一声尖锐的噼啪霍然响起,惊得奥尔根廷朝后微微一跳。塞巴斯蒂安在心底里低吼一声:极度懊恼中,他不小心把男人的脖子彻底扭断了,只能任它弯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奥尔根廷悠悠地踱开了,“要知道,折断他的脖子也不能让他死得更透了。我以前就听说你们恶魔总干些白费力气的事,不过嘛---”迎上同僚执事暗红瞳孔射出的鄙夷目光,一丝愉悦悄然潜进他的笑容,在眼中隐隐闪烁。恶魔猛地直起身来。
“该走了。警卫不会永远睡大觉的,如果被目击在现场就不好了。”他边说边披上一尘不染的黑色燕尾服,擦过奥尔根廷走向窗户。【虽说让你被抓个正着当场惨死更合我心意。】
“我要留在这儿。”
恶魔顿住脚步,不解地向奥尔根廷颦起额。奥尔根廷扬扬一侧眉权当答复。“由我来清场,”他朝房间一挥手,继而解释道,“我猜,就算是红脑袋也不想让你把这个家伙拆碎了撒一屋吧。如果这事能看上去更有点像...人类所为,兴许会更好。”他耸耸肩,“不过是我的一点忠告。”
“假如我感到哪怕有一点点需要阁下的‘忠告’,”塞巴斯蒂安冷若冰霜地回敬一声,一面拽上一副新手套,“我一定向阁下请教。”
“那好吧。”奥尔根廷转过身。塞巴斯蒂安正待离开时,他突然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如果你真饿成那样,恶魔,吃了巴雷特地牢里关的那个人不就好了吗?”
一丝波澜掠过赤红的瞳目,快到来不及解读。塞巴斯蒂安不愿意想到夏尔。“正如我刚才所说,如果我想要你的建议,自会上门讨教。我怎么做,不消阁下挂心。”轻轻跳上窗台,恶魔的身影仅在月光下晃出一个剪影,旋即跃入了沉沉夜色中。
【为什么这笨蛋总追着我不放?】塞巴斯蒂安沉思着从一个屋顶飞身至另一个。在阿什弗德起床前他还有一小时的回程时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啊呀!”一声抱怨切断了恶魔的回想,“看看你在干什么!想勒死我吗?”塞巴斯蒂安眨眨眼,一时仍没回过神来。兰德尔把脖子上的领结扯松了些。
“请原谅,主人。”他轻声道,娴熟地打松领结,红发贵族恼怒地嗤出一口气。等塞巴斯蒂安打完领结,兰德尔往床上坐下,开始浏览他递上的卷宗,那是他夜间监听结果的报告。
“看来被监视者都还没打听到我们计划的消息嘛。这很好。”贵族自言自语着,哗哗翻着页,塞巴斯蒂安则着手把靴子套到主人脚上,开始打鞋带。“另外那边怎么样了?”
恶魔匆匆抬起头,恰好迎上那碧澄澄眼瞳的逼视。兰德尔燃烧般的红色刘海挡住了契约印所在的那只眼,但印记警告似地闪耀时,塞巴斯蒂安依旧能感到,从红发下射出的目光正直射进他的肺腑。兰德尔德举止投足也许还带有贵族的慵懒,然而塞巴斯蒂安看得出来,在那面具下隐藏着极端危险的一面。他通读人心的经验已经够多的了,少爷正好就是这一类型的人。
塞巴斯蒂安的思绪愕然止住了。【难道我刚才仍把那个小鬼...看作我的主人吗...?要改掉这习惯就有这么难么?】以前他可从没有过这种烦心事。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从未在契约中途换过主人,也从未听说过这种情况。他暗自皱起眉。【夏尔已经不再是我的主人了。我不需要再记挂他的事。】
须臾间恶魔反应过来:兰德尔正耐着性子等待着回答。塞巴斯蒂安挤出一丝最微弱的假笑,以掩饰突然袭来的局促,回答道,“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处理了,主人。”
与其说他是看到的,不如说是听到的:兰德尔笑了。执事把注意力移回到另一只靴子上。“不错。他没时间叫人吧?”
“没有,主人。”
“更妙了。”一阵纸页翻动的瑟瑟声,“顺便问一句,塞巴斯蒂安,那个小鬼怎么样了?”
塞巴斯蒂安一怔。夏尔凄戚的面容再度浮现在脑海中,他不得不闭上眼赶走这幻象。为什么这个孩子总让他念念不忘?恶魔不会悔恨,这种情感只属于其他生灵。或许真正烦扰着他的,只是失去了一颗坚忍的灵魂---他本可以在那意志上大快朵颐,品尝着罪行累累的心上萦绕的痛苦与煎熬。不过,现在与契约相连的灵魂也毫不逊色---他的现任主人与少爷---与夏尔的共同之处,似乎远远不止他们人性中伪装起的那一面。
如此纷杂的思绪涌上心头,塞巴斯蒂安不知如何回话,也揣度不出兰德尔究竟想听到怎样的回答。他选择简单地陈述事实。“他还活着,主人。”
修长的十指盘上执事的下颔,强迫他再度与兰德尔对视。那翡翠色眸子深不见底,闪烁着一丝冷冽的猎奇之意。塞巴斯蒂安抵抗住铺天盖地而来的记忆---另一只手的纤指,另一张更稚嫩的脸上飘摇着的残酷笑容---装作若无其事。兰德尔像只好奇的鸟一样把头偏向一边,观察着恶魔的表情;出于什么目的,塞巴斯蒂安猜不出来。贵族继续盘问时,那笑容还残留在脸上,“不过,我相信你是有好好照顾他的吧?”
塞巴斯蒂安鞠上一躬,一只手置于心脏上方。这个举动其实并无大用,对于恶魔来说简直是毫无意义。【地狱的栖居者可是没心没肺的一族。】“自然了,主人。”
兰德尔多打量恶魔片刻,唐突地垂下手, “把我的大衣拿来。”执事起身后,红发人站起来跺跺脚,把靴子穿好。他伸出手臂,无声地向塞巴斯蒂安发出命令。“今天的日程?”
“十点安排有钢琴课程;在此之后,您需要复查阿什弗德家贸易行的现存货量并审核账目。达林顿子爵下午将与您和侯爵大人会面。”恶魔流利地罗列一遍。他朝窗外瞥了一眼,“今天天气很好,您有意在室外用下午茶吗?”
“不了,既然达林顿要来,我们就在机要室用茶。奥尔根廷会服侍我们,你不必到场。”
塞巴斯蒂安稳稳躬身,没有让一丝恼意流露出端倪。【我就猜到会这样。】机要室,他已被意味深长地禁止踏进一步。由于主人明确下过令,他完全找不到潜入的机会。奥尔根廷就不会受到这样的限制;尽管不清楚他有没有列席会议的权利,塞巴斯蒂安已经看到他出入那扇门好几次了。事实上,那是恶魔唯一忘记要生气的时候,红色眸子失落地扑闪着。【我知道那个房间一定是他们商议叛乱计划的地方。】说起他们计划的具体步骤,塞巴斯蒂安仍是全无头绪---他讨厌这种感觉,被隐瞒着,不知下一步要干什么。他所扮演的角色,似乎到监视那些主人忌讳闻知叛乱的家伙,或是封住他们的嘴,便就此为止了...就像前一天夜里那顿晚餐一样。
“遵命,主人。”躲在门外偷听是没用的,他总有种预感,奥尔根廷就站在正对门的另一边,以预防这种情况发生。想到这儿他嘲讽地笑了。【他说我是少爷的看门狗,我倒是觉得他自己也没比狗好到哪里去。】他微微翘起唇,锋利的犬齿露了出来。【再说了,我讨厌狗,讨厌得不行。】
“不过嘛...”兰德尔朝窗外瞟去,“没准午饭后我会到花园里溜达一下。可文尼那时候总是很忙的,而我也绝对不能忍受那个变态跟在我身边。”
“主人?”塞巴斯蒂安摸不着头脑。【他指的是冯·巴雷特?】
兰德尔依旧凝视着窗外,沉浸在胡思乱想中。“我祈祷他能表现得更像个执事些,不然人家都会起疑心的。话说回来,他倒是从来没费神去当个好执事。”他的声音轻若耳语。
【哦。】现在塞巴斯蒂安弄明白这个红脑袋都在说些什么了。【夏尔有像他这样含糊其辞过吗?】他忖度着,帮兰德尔穿完大衣,退开一步。【也许趁这个机会...】“若是主人不介意,我很想知道,奥尔根廷究竟是什么人?”
红脑袋登时从思绪中抽回身来,别过头盯着恶魔,绿眼睛讶异得微微睁大。【他是认真的?】这惊诧仅仅持续了一秒,兰德尔便眉开眼笑起来。“你是说,你不知道?”见执事默认了,他耸耸肩,“听了奥尔根廷告诉我的情况,我还以为身为恶魔的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哩。”他犹豫片刻,“尽管文尼头一次告诉我时我也不信。”
塞巴斯蒂安拧起眉,鲜红的瞳目中满是困惑。【我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奥尔根廷可能是恶魔吗?不,这不可能---否则他早就从那男人的气息中辨别出来了。还有,为什么奥尔根廷对恶魔了如指掌?一种了解恶魔的生物,一种恶魔都应知晓大名的生物。冥冥中,记忆又翻腾起来,呼啸着要求被唤醒,却随着开门声再次哑然。他抬起头,刚好瞥见兰德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如果你猜不出来,我可不打算告诉你。”
冯·巴雷特用早餐时,红色的眼睛始终琢磨着那个侍于他身侧的面色惨白的男人。奥尔根廷像睁着眼入眠般一动不动。不过看到他耷拉下的眼皮,恶魔不禁怀疑此人或许真是睡过去了。主人说的没错,奥尔根廷确实不像个执事---甚至可以认为,他举手投足间的倨傲与贵族有得一拼。【无论从属于哪个族群,估计他都是那一族中的上层成员...】但如果真是这样,他屈尊甘作执事又是为何?
“---这个达林顿是你朋友?” 冯·巴雷特的低嗓门沉浊响起。
兰德尔点点头,咬下一口薄烤饼。“没错儿。我和克莱伦斯是在军校认识的。他出身好,直接就当上了指挥官。不过与我见到的大多数人不同,他倒是称得起这差事。我也晋升为指挥官后,我们两个还像特训时一样要好,在同一个战壕打过仗。我觉得他会加入我们;最起码,他不会出卖我们---” 冯·巴雷特飞速朝塞巴斯蒂安那边使个眼色,明显在警告兰德尔别再说下去了。兰德尔讳莫言深地打住话茬,丢下塞巴斯蒂安陷在方才所闻中思来想去。主人在军中服过役?很难想象他在尸骸遍野的战场上滚爬的样子。
早餐结束,兰德尔向塞巴斯蒂安招手示意。执事俯身听令,只见贵族从棕色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枚信封,上面写着塞巴斯蒂安印象中一位显赫批发商的名字。红脑袋把信封递给塞巴斯蒂安,交代道,“我要你亲自去送这封信,而且必须确保是本人查收,明白?还有,不许偷看。”一只手扫开眼前的刘海,紫色的眼瞳暂时显露出来。这是否在刻意恐吓他,执事说不上来,不过还是照常弯身一礼。
“我岂敢斗胆为此,主人。”
他非常好奇,兰德尔似乎有些神经紧张---这人展示契约印的次数比夏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不过嘛,他也应该紧张。】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忍住即将浮上脸的饥不可耐的狞笑。
脚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塞巴斯蒂安发现冯·巴雷特正站在自己面前,奥尔根廷则在门口驻足。贵族冷冰冰的蓝目审视着他。他们身高相仿,而他的主人则比两人都矮上半个头。男人不着大衣的样子十分罕见,但他们身边噼啪燃烧的炉火保持房间暖和还是没问题的。
“文尼,如果你有什么事问他,说就是了,别干站在那儿。”兰德尔叹口气,扯过餐巾擦擦嘴。
冯·巴雷特瞟向这位年轻些的同伴,“假如你不这么称呼我,我将感激不尽。”兰德尔怏怏地挥挥手---【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站起身来。金发男子清清嗓子,递上一只自己的信封,“既然奥尔根廷今天送不了,就由你把信送到毕得曼大道上的那栋灰宅。你不会找不到的。”
奥尔根廷再度露面了,虽然塞巴斯蒂安开始没留意到他不见了。“红脑袋,管家通报你的钢琴老师来了。”
就在红发人气鼓鼓地冲上前去的当口,冯·巴雷特的手压在了他肩上,“奥尔根廷,”他和颜悦色地教导道,“也许不这样称呼阿什弗德男爵会更好。我们自己人之间就不必内讧了。”奥尔根廷撅起嘴。见兰德尔气得喉咙里直咕噜,金发人倾身到他耳边低语几句。虽说冯·巴雷特的话是讲给年轻贵族听的,站在近旁的塞巴斯蒂安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冷静,兰德尔。如果这么点小事都能---”
“假如是除他外的任何人,我都不生气。”兰德尔的话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我就是看不惯他。”
“贵族不会被这等小事激怒。不要辱没了你家族的姓氏,兰德尔。”他的手滑下兰德尔的肩膀。几经克制,年轻贵族的肩部终于松弛下来。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容忍那个变态,”他咕哝着。绿眼睛和紫眼睛朝后一翻,蓦然意识到塞巴斯蒂安还在场,顿时惊得双瞳微张。兰德尔脸上泛起淡淡红晕,赶紧挺直了腰,“无论如何,要把信送到。”他僵着背尾随冯·巴雷特灰溜溜地闪出门。塞巴斯蒂安一时没憋住笑,急忙强自镇定。
奥尔根廷仍旧站在门口。“你怎么还在这儿?不该跟着冯·巴雷特么?”塞巴斯蒂安好不容易压回即将脱口而出的叹息,发问道。
奥尔根廷讪笑一声,诡秘地眨眨淡蓝的眼睛,“看到红脑袋挫威风的模样,我只是偷着乐而已。”他的目光落在恶魔手中的两个信封上,“听说昨晚又发生了两起袭击案,很像你们以前调查的案子啊。”他笑得更厉害了,一只手往塞巴斯蒂安肩上一拍,“你要小心呀。我们可不希望你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吗?”
塞巴斯蒂安暴躁地掸开了他的手。“谢谢你多此一举的关心,但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担忧的。”他重重拉开门。门在身后关上时,他听见奥尔根廷在门内自顾自地喊着。
“誰知道,万一罪犯下回想尝尝恶魔血呢。”
恶魔对此不予理睬,沿着走廊离开了,一面将信妥善藏进外套。若不是奥尔根廷提起,他差点就把自己和少爷---和夏尔接手的谋杀案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看在世间邪灵的份上,他必须戒掉这个口头禅,称夏尔为主人简直就是胡扯。不论作为恶魔还是执事,这个孩子都再也不是他的主人了。
甩掉满脑芜杂的思绪,他察看一下怀表,不去瞧表正面雕刻的凡多姆海恩族徽。【哼...我现在可没工夫送这些信。得待会儿再去了。】
身置牢狱中,时间的流逝对夏尔来说似乎不复存在了。多数时候他都是昏昏沉沉的,箕踞着倚墙而坐,双臂被锁链悬吊在头顶。铁镣擦伤了的手腕和脚踝上的灼烫,空洞的眼窝传来的阵阵钝痛,抑或是一道伤口裂开时淌下的鲜血,他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偶尔牢房的火把会熄灭,塞巴斯蒂安又来换上新的。夏尔很少去注意恶魔的来去;虽然他仿佛被掏空一样,什么都已无足轻重,睹见黑衣人熟悉的身影,心底里还是不禁泣不成声。惨遭遗弃,众叛亲离,绝望无助…自经历了那个月后,夏尔便再不愿咂摸这种滋味。他发誓永不接近任何人,害怕他们也会从自己身边被夺走,担心他们一旦离去便会永不复回。莫名其妙的是,他与塞巴斯蒂安之间,却产生了远比他希望的更为牢固的羁绊。为什么塞巴斯蒂安背叛一事对他犹如晴天霹雳?难道就因为他曾傻乎乎地命令恶魔留在他身边?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赢得了恶魔的忠诚。
忠诚?呵。
这里没有人会来支援他;之前救他脱离地狱的就是塞巴斯蒂安。【不,】夏尔纠正自己。【他并不是来救我的---他不过是想把我的命运与他的束缚在一起,以便吞噬我的灵魂。】
有时,通常都是在半睡半醒间,他以为自己又梦到被囚禁时的情形了。随即就会有一声彬彬有礼的叩门声传来吧,塞巴斯蒂安会走进门来,把他从噩梦中唤醒。可紧接着残酷的现实又重新登场,灰发男孩的悲恸一阵强过一阵,泪水从独眼的眼角里涌上来,自那空空如也的眼皮下漫出。咸咸的液体流过横七竖八的伤痕,刺痛总令他倒抽一口冷气。
就在此时,地牢大门鬼使神差地咯吱打开了,夏尔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响起。那不是塞巴斯蒂安;恶魔走路时轻飘飘的,又是一个与他最爱的猫科动物共有的特点。会不会是其中一名贵族,专来奚落他的?一束桀骜不驯的小火苗腾地燃起,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不是塞巴斯蒂安,这火苗烧得更烈了;力气重回到了夏尔身上,他拖着链子挣起身。生铁勒进柔嫩的皮肤,疼得他抽搐一下,但那双眼中坚定的光辉依旧燿然闪烁。【我是凡多姆海恩的当家,这些害虫会领教到的。我绝不在他们面前屈膝!】难以言表的愤怒在心中轰鸣,他的生命又复苏了。仅剩的一只眼睛朝昏暗中张望着,试图看清来者。
牢房的铁栅栏吱嘎作响,有人趴在一道水平的栏杆上,胳膊挂在栏杆缝间悠闲摆动着。“啧啧啧,瞧瞧,这是谁呀?”来人抛来恶毒的笑容,只见雪白的利齿一闪。
夏尔瞪着闯入者,此时迷惑胜过了恼怒。【我见过这人。】“你是谁?”他大吃一惊,长时间不动用后,自己的嗓子居然变得如此沙哑。
那头掺杂着一道独特斑白的黑发,那件胸口交叉着束带的黑色长风衣…冰蓝的瞳孔乐滋滋地与他对视时,苍白的脸上却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神色;那面色,白得仿佛皮肤下的血色都被跳动的火光吸干了。“你不记得我了?我心都碎了。”一只指甲纤长的手按着胸口。
夏尔凝视男人好一会儿,忽地认出了他。“是你!”他咬牙切齿地喘息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咆哮着出来。
奥尔根廷长叹一口气,“我还以为已经够明显了呢。”他故意拖长调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在夏尔深恶痛绝的逼视下,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一圈,响亮地咯噔一声;奥尔根廷打开牢门,把钥匙串塞回口袋。
“请允许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夏尔·凡多姆海恩爵爷。我不是您误认为的那个胆小鬼牧师。敝人的名字,叫作奥尔根廷·伏尔泰…冯·巴雷特侯爵的执事。与您结交是我莫大的幸事。”他挖苦地鞠上一躬。
“哼,反正不是我的幸事。”夏尔回敬一句。男人身上的某种特质让他想起了塞巴斯蒂安,至少,他们都绝不是个普通的执事。他们周身都萦绕着相似的邪恶气息,在矫糅做作的笑面下,隐藏着难以驾驭的猛兽的本性。“你来做什么?”
奥尔根廷没有听到他的话;他淡色的眼珠正盯着房间里的火把。一丝皱纹掠过面容,他向火把弹个响指。火焰熄灭了,牢房骤然沉入黑暗之中,唯有远处的火光还影影绰绰地摇曳着。“这样好多了。”夏尔听见男人心满意足地轻声道。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提醒他,男人的注意力又移回了他身上。“我来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没有你家恶魔护着,你到底能混成什么样。”
“我照顾得了自己!”夏尔啐然驳斥。奥尔根廷咯咯地笑出声来。
“哦,那是当然。请原谅我先前没看出来。你肯定是故意让自己被锁在这里的啰。”
夏尔懊恼地嗤了一声,“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是故意的呢?”
男人轻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自然,你很乐意被信任过的人背叛吧----哦,而且还给人家挖走了一只眼睛,半瞎子似的丢在这儿。”奥尔根廷俯身向前,只差几英寸就与夏尔面碰面,呼吸直冲到男孩的脸上。夏尔下意识地朝后躲,然而已是无路可退了。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他抽了抽鼻子。“没有恶魔帮忙,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小鬼?你一文不值。”
“我不需要他!”夏尔怒吼起来,蓝色眼瞳气得闪闪发亮。【我才不需要一个叛徒。】
“真的是这样吗?”面色惨白的男人嘶声问,一把抓住夏尔的下巴,男孩一挣扎,指甲便深深刺进了稚嫩的肌肤中。窃笑几声,他倾上前在夏尔耳边咻咻道,“别自不量力了,小子。”不加警告,他的舌头从夏尔空眼眶下方卷过,将那里凝集的或干涸或新鲜的血液舔得干干净净。
夏尔恶心地咕哝着,扭动身体想避开他,“别碰我,你这个怪物!塞巴斯---!!”他心口一沉,瞳孔瞬间放大了,话语便戛然而止。奥尔根廷轻笑着松开夏尔的下颚,旋即头向后一甩,放声大笑起来。听着石壁间回荡的疯癫笑声,夏尔血都凉了。
“你不需要他?”狂笑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后,那鬼魅般的回声好像还在附和着奥尔根廷的低语,“没有他,你不过是个连鼻涕都擦不干的人类小鬼。”
丢下这话,奥尔根廷转身离开了,牢门在他身后砰然关上。步上台阶时,他又朝下方的男孩大声补上一句,“没准他跟了我们反而更好,假如他之前的主人就是这样可悲的货色的话。”
夏尔双腿瘫软,缓缓滑坐在地。【奥尔根廷说的是对的么?】他抚摸着湿濡的面颊想着想着,不禁微微惊颤。【我真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我就这么软弱?过去的两年里我都干什么去了?就只是一直躲在塞巴斯蒂安身后吗?】
他要求恶魔成为自己的力量。直至现在夏尔才意识到,恶魔是多么不差分毫地遵行着这条命令。塞巴斯蒂安就是他的左右手,顷刻间就能把一切料理得顺顺当当,只需男孩吩咐便无所不能。但现在灰发男孩明白了,塞巴斯蒂安也是他身为凡多姆海恩伯爵的权力源泉。没有恶魔,他充其量不过是个贵族小少爷,没人会把他的话当真。塞巴斯蒂安无可置疑的服从与表面上的忠诚就在告诉所有人,纵使稚嫩,这个孩子确有使人不得不俯首称臣的威严。
夏尔的全部力量都系于恶魔一身;而那只恶魔,却已经不在了。
这一次,涌上心头的不是绝望,甚至也不再是愤怒,而是透骨的悲凉。【或许我那天就不该活下去。或许我就不值得被救。直到现在,我都在骗谁呢?】
然而夏尔·凡多姆海恩可不是一个会在绝境中踟蹰不前的人;他顽强的性格曾让他先前一次次渡过难关,现在处于地牢的黑暗中,正是这股倔强在他身上抬起了头。【我不能止步于此。如果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凭依,从现在起,我就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他们大错特错了,他们所有人。他绝不无力。塞巴斯蒂安不过是展现他力量的一枚棋子,他的力量依旧掌握在自己手中。凡多姆海恩的当家咬住嘴唇,吟神思索着。
这么说来,奥尔根廷是冯·巴雷特的执事,就像塞巴斯蒂安现下是阿什弗德的执事一样。夏尔双眉紧颦。那么,阿什弗德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他不过是个男爵,上层阶级中最末一等。冯·巴雷特家族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世家,富可敌国,显然是他一手筹划了此次行动,更别提还要周转人脉了。
阿什弗德...凡多姆海恩家从未与阿什弗德家有过生意往来,但夏尔怀疑他们制造武器。这就是两人间的联系吗?可是,即便阿什弗德提供军备,这也不足以使他在叛乱中与冯·巴雷特平起平坐。夏尔确信,红脑袋的作用不止于此。
此外,还有一件事总让他感觉不对劲。他只在前代阿什弗德家主去世时才听说这位兰德尔·D·阿什弗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能认出此人也仅是因凭大衣上绣着的盾形纹章。不过同样确凿的是,上一任阿什弗德男爵并没有儿子可以继承爵位,他身后压根没有留下子嗣。所有孩子连同他的妻子,都在多年前的一场事故中丧生了。
夏尔绞尽脑汁思索时,意识深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絮絮低语,【我不需要他。】苦思冥想中的夏尔也分不清,这个声音说的到底是事实,还是自欺欺人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