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15

  高     僧

 高  僧


静空和尚在我的印象中是高高瘦瘦的,六十岁的样子。却是我非常崇拜的人,因为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他竟然深藏着高深的法力。

之所以这个说法被所有人公认,是因为他做了一件非常惊世骇俗的事情,还是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

从此,这个面容清瘦、有点老态的和尚名震四方。

离我家十里的南山,有一座寺庙,不知是什么时候就有的,叫弘福寺,建在一个公路旁边的小山顶上,十来个和尚。靠着出租几十亩山地和十几亩水浇地过活。当然,香火钱也有。

这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等我有记忆起,那斜对面的南山上只隐隐可以望见一些残垣断壁,和尚们早已各奔东西。

这都怪日本人,是日本人的飞机向寺庙扔了两颗炸弹,炸塌了正中间的大殿,又引起大火,把一个院子的木结构建筑烧个精光。

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伤亡。父辈们的说法是这寺庙里的和尚很有道行法力,早已算出有此一劫,故早有准备。

日本人的飞机很可恶,连一个与世无争的寺庙都不放过,据亲眼目睹的父辈们讲述,当时那飞机飞的很低,几乎就在寺庙的头顶上方,所以那两颗炸弹准确的落在大殿的屋顶正中。

就在寺庙被炸前的一个夜晚,却发生了一件至今无解的奇异事情。

夜晚子时,一排火柱,缓缓移动着从东往西而去,那火柱有麻袋粗,一人多高,不是沿着公路,而是沿着公路上方的石头崖壁。

住在河对面的几个村庄的人都被惊出屋,远远的观看,那红色的火光把河两岸照的一片通红,却看不清也看不见一个人,只看见那些排列整齐的火柱们有序的在半空的石崖绝壁上西去。

父亲说:“那阵势那场面,从没见过 ”。

第二天,人们亲自跑到附近去查看,却没有任何火烧的痕迹,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引火的东西,也非人能走的地方。

正在人们议论纷纷迷惑不解的时候,中午吃罢午饭,日本人的飞机来了,庙被炸了,和尚们也不见了。离的近些的村人,去那残破的寺庙中捡些碎砖烂瓦,也不见任何有人被炸的迹象。

村人终于明白点什么了,讲古的老徐说:“昨夜那红光是庙里的神佛在离开,迁往别处,特地显一显”,村人们都同意他这种说法,否则别的任何说法是解释不通的。

所谓讲古,是每到冬天农闲的时候,饱读古书的老徐大爷就在自家的炕头上边喝酒边讲古代故事,内容是杨家将、岳飞、封神、三国、水浒、隋唐英雄、聊斋等。

老徐夫妇没有儿女,所以吃罢晚饭的村人,仅限男性,就开始往他家走,听老徐讲古,这是村民一个冬天唯一的娱乐方式。

谁家有酒,就给他带一点,作为犒劳,老徐很享受别人给他送点酒或菜,这是他得到的尊敬和认可。

我经常跟着父亲去听老徐讲古,七十多岁的老徐大爷长得很像后来电影中的胡汉三,但他比胡汉三和蔼慈祥多了。


日本人抽冷子就来一次,让人猝不及防,鸡飞狗跳中,村人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没命的跑,目标是后山一个隐蔽的山洞:鹰子窟。

这个山洞可以容纳全村的百姓一千来人,日本人根本找不到,瞭望及通风口在一个绝壁的半崖上,日本人来时就塞一捧树枝,那个锅口大的瞭望口就伪装的天衣无缝。

至于入口,更是隐蔽。

等日本人走后,村人们陆续回村,财主张敬轩被日本人用刺刀捅死了,血流一地惨不忍睹。原来,日本人来时,50来岁的张敬轩和老伴儿子也都跑了出来。

跑到半路,却又想起自己家的大门未锁,又怕村里的穷人乘机去偷,不听家人劝告,返回去锁门。也许是锁门,也许是怕日本人抢他的财物,反正是回去送死去了。

这个在后来的有些书籍资料中有记载,但写的是他戴着礼貌去欢迎日本人,明显的与事实不符。但在有些年代不足为奇。

那天,被日本人杀死的还有另外一对父子两。

这父子两人中,父亲40多岁,儿子20多。听到满村的叫喊声:日本人来了,就开始往后山跑,跑到自家屋子后面的小山顶上,一个落单的日本人离他们有半里地远,喊了一声:“站住”。

父子两个乖乖的站住了,等那个日本人走到跟前,就拿绳子来捆他两个。这个可恶的日本人随身带着绳子。

捆好了父亲,再来捆儿子,那儿子有点不大情愿,他的父亲训斥道:“拨烈什么,乖乖的让捆就是了”。

等捆好了父子两人,这个日本人从容的将他们带到附近的悬崖边,两脚踹了下去。

我想起了徐大爷故事里的英雄们,英雄总是让人难以忘怀,过了几千年还被人津津乐道。

对了,张敬轩张财主死的时候,怀里还有好几块小碗大的卵石,手中还有一块,也不知道他临死时有没有朝日本人甩过石头,但至少他的怀中和手里有。

谁家死了人,谁家埋人,有钱的弄的排场点,没钱的弄的简单点,埋了人,活着的继续过日子。

张敬轩就被埋在他家的河对面南山上的祖坟里。

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个名字却是让很多人晚上睡不着觉,一个死了人,能做到这点,真的是不简单。

七年过去了,日本人还没走。

张敬轩家却出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张家大儿子名字叫张守财,二儿子叫张旺财,都已经娶妻生子,人也算厚道,与村人关系也过得去。

两个儿子虽然分开过,却是住在一个四合院里,最东面的正房中住着他们的59岁的老母亲高氏,名字我真的不知道。

连日来,高家的鸡隔三差五的死去,又过几天,一头牛也死了。

要说是鸡瘟那也不是,可是左邻右舍的谁家的鸡也没事,唯独他家的死了,这些鸡平日里可是走街串巷的哪都去。

张家兄弟两一筹莫展迷惑不解,这还没完,某天,老实巴交的高氏突然神色惊慌的对儿子们说:“昨天夜里,你爹回来院子里了,还爬在窗户上往里看”。

守财看着他妈,不像是说谎,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从来不多说话,更不会说谎,也不是说胡话。

又一头拉车拉磨的驴也死了。这个院子里所有的活物就只剩下人了。

旺财对守财说:“哥,我有个不祥的预感,是不是咱爹成精了?”,守财沉默了一会说:“我也有这种想法,可是,唉!”,旺财说:“哥,爹要成精了,那就不是咱那个爹了”。

石磨滩是漪河边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村,传说,有的人死了以后会成精,埋在墓穴中的尸体不腐烂,那尸身上的死血会一点一点的成为变活。在这期间,那死尸的魂魄,也就是三魂七魄中的守尸魂已经跳出阎王的管辖,游荡于阴间和阳间。

成精的死尸有一个专门的本地名称:“墓虎”,到了晚间子时以后,就要出来吸血,来补充他死尸上的死血,越补越法力强大。先是从一些小家禽开始,然后是大牲畜,发展到最后就是人了。

还有一个特点,墓虎先从自己家开始折腾,先吃光自己的家人才来吃外人。

一阵寒意袭来,守财和旺财打了一个冷战。

守财妈隔三差五的折腾,说张敬轩张墓虎越来越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守财只得把母亲的门上挂满了菜刀、桃木枝之类的辟邪的东西。

这天晚上,又是半夜,那些东西却叮叮当当的掉了下来,守财妈听到自己已经死去七年的丈夫的声音,说了一声:“这算个屁!”。幸亏守财听从老徐的建议,在他妈的窑洞里的门口用灰渣粉画出一条线,封住了墓虎鬼魂进屋的路径。

除了这些,守财旺财兄弟两人就没别的招数了,只能看着可怜的老母亲状况一天不如一天,那张墓虎是变本加厉的折腾她。

终于有一天,守财妈冲出了自家的院子,跑到河滩旁的野地里又唱又跳,并且是衣不蔽体。

全村人都恐慌起来,要知道这墓虎要是长了本事,那可就收拾不住了。老徐家成了众人开会的场所,最近已经不讲古了,每晚都是讨论研究对付张墓虎的事情,不到亥时,人们就因为害怕都跑回家,紧闭窗门再不出门。

一个好的消息传来,当年弘福寺的和尚静空师傅就在自己的老家过活,平时为方圆几十里的人家的红白喜事做些法事。不知这个和尚能不能对付得了成精的墓虎张敬轩。

守财两兄弟终于看到了希望,两人准备了一些钱物,前往和尚的老家,目的是请和尚来镇镶墓虎,否则,等墓虎开始吃人时,那后果不堪设想。

见到和尚,两人说明来意,守财旺财都给和尚磕了头。静空轻描淡写的询问了张敬轩的生辰八字与被杀时的时辰,然后又听两人讲述了最近的怪事怕事。

和尚明白无误的告诉两人,你们的爹确实是成精了,但还在可控范围内。能不能镇住,还要到坟地上再看看。

弟兄两松了一口气,有了和尚这话,心中有底了。两人问和尚需要多少钱,和尚说:“随便吧,多少都成”。守财旺财各自掏出五块银元给和尚放下,说:“等料理完此事,再来登门拜谢”。


临走时,和尚吩咐:回家后即刻准备,五斤朱砂粉、九斤白石灰、

十二张黄表纸、毛笔墨汁等物件,再准备四五十个青壮年男子。

旺财回来的路上顺便去了一趟20里外的镇上,买回了一应物件。

两人又在家准备了上好的酒饭只等三日后和尚的到来。喝不喝是和尚的事,准备不准备是主家的事。


生死悠关的事情,当然不可造次。

这天晚上,子时刚到,守财妈的屋中一阵乱响,摆在地上的瓷盆无缘无故的旋转起来。守财妈大呼小叫的哭喊着。守财的媳妇抱紧了守财和儿子,用被子蒙住了头不敢露头。

守财狠狠的说道:“折腾吧,看你还能折腾到几时”,媳妇不敢吭声,更不敢接他的话,却听到院外,一个人说道:“等着吧,等我先把这老太婆收拾了再来收拾你”。分明是父亲的嗓音。

屋外突然间狂风呼啸,顶门棍顶着的门呼隆呼隆的响,似乎有人想硬闯进来,各种声音响成一片,好像有人打砸一样。守财被吓的赶紧钻到被窝里,大气不敢出。

一家人胆战心惊挨着,忍着。时间过的太慢了,守财盼着鸡叫快点到来,对了,自家的鸡都已经死光了,只能寄希望于左邻右舍的鸡了。

正在苦挨,院子大门外另一个人的声音叫道:“敬轩,走吧,鸡娃子快叫了”,那声音却是三年前死了的同村人张四牛,张四牛活着时经常和守财打交道,两人常在一起闲聊,所以他的声音,守财一听便知。

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东房的老妈也不再哭喊。

鸡叫了,此起彼伏。守财和旺财一家人仿佛听到仙乐。紧张到极点的一家人终于能睡觉了。


和尚终于来了,是一个人。他看过守财妈的脸色,又号了脉,也不发一言,从包里掏出一张黄表纸来,上面用朱砂画满了奇形怪状的符号。取过一个碗来,把黄表纸烧了,再用水搅合了,让守财妈喝了下去。

守财妈见了和尚,一下子变的非常的安静,像一个又乖又安静的孩子,接过碗来喝了下去,泡着纸灰的水被一饮而尽。

守财妈脸上的神情慢慢的趋于正常。

约定镇镶墓虎的日子到了,这一天,艳阳高照风和日丽。村中结合起青壮年28人再加9人,在静空和尚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开进到张家的老坟里。

上午辰时,先用白灰粉将张家老坟圈了起来,再用红色的朱砂粉圈了第二遍。

和尚选了一个吉位站立,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老坟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插了四面黄表纸的小旗,上面也用朱砂画了符。

四个角上,每角各站立7个壮年男子,这四七二十八人均是喝过符咒水的纯阳男子。

还有七八个男子和守财两兄弟,一共九人另有用处。每个人手中或是铁锹,或是䦆头,严阵以待。

吉时到,和尚一声令下,这九人按照和尚的安排,摆了一个九宫八卦阵型,将张敬轩的坟墓围住,然后开始挖掘。

每一刻钟,变化一次站位:依八门:开、休、生、伤、杜、景、死、惊;还依八卦: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

这阵势,不亚于诸葛亮借东风时的阵势。

我的父亲也在那挖坟的队伍里。我站在十丈外看热闹的人群中,兴奋的等着,我也不知道自己要等的是什么。四周已经是人山人海,方圆二十里的人都来看这千年不遇的热闹。


烈日当头,挖坟的人头上热气腾腾,挥汗如雨,但没有人停下来,四个角上的28人也巍然不动,神情依旧肃穆。

终于,张敬轩的棺材被栓上绳子拉了出来,暴露在烈日下,围观的人群有些慌乱的气氛,那挖坟的九个人依着和尚的安排退开三五步远,但仍然按着九宫八卦的方位,将棺材围定。

守财旺财按照和尚的命令去打开棺材盖,两个人走上前去,守财双手扶住盖子的大头,旺财托住小头。和尚念了一通咒,大喝一声:“起”。盖子被抬起,放置在一边。

围在棺材周围的人,不一而同的发出一声:“啊”,有人开始跌跌撞撞的后退,摆好的阵型眼看凌乱不堪。

和尚早有准备,只见他出手如电,手中一张符咒迅疾的贴在张敬轩那颗红光满面的额头上。

死去七年的张敬轩,竟然和活人无异,那脸色似乎比活着时还容光焕发。

按理说,他早应该变成一堆白骨。

可怕之处就在于,本应是白骨却变成一具活生生的肉体,那衣服也是新的,张敬轩闭着眼,面部露出诡异而恐怖的微笑。

守财和旺财离那具恐怖的死尸最近,两人的腿不断的颤抖。

和尚吼了一声,说道:“你们不用怕,我已经镇住了他”。说着令守财旺财两兄弟用䦆头把张敬轩的尸体砍成数片,这些都是提前讲好了的,张家兄弟没办法,按照和尚的命令举起了䦆头。

令许多人终身难忘的一幕开始了。

许多年以后,不少人还在谈论回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张家两兄弟的䦆头刃落在张敬轩的尸身上,只见鲜血四溅,臭气熏天,䦆头刃上的鲜血淅淅沥沥的滴落地面,围观的人群惊呼阵阵,不少人逃离了现场,还有不少人蹲下来呕吐。

只有静空和尚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那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脑子里,多少年挥之不去。

中午时分,早已准备好的柴火被点燃,被砸成七零八落鲜血淋漓的尸块被烧了起来,足足烧了一个时辰。那刻骨铭心的臭味弥漫了整个山川河道人家田野。

从此,张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守财的老母亲也日渐康复。


一年后,日本人走了。

再后来,解放了。

弘福寺在后来的90年代由众人集资重建,但静空和尚再也没见。


多少年以后,我依然记挂着那个面容清瘦的静空和尚。



                                      2018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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