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尘间红叶
01
清明节,天气阴。我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进进出出的人。老的少的,穷的富的,俊的丑的,好像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一个人进去是一张脸,出来又换了一张脸,或悲或喜或面如死灰。
这真不是个好地方。我叹息着看看灰蒙蒙的天。有人告诉我,老家开始下雨了,正好符合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昨夜从睡梦中醒来,一眼看见了你。你坐在离我不过三步的地方,我一骨碌爬起来,蹲在你的脚下。仰着脸任你仔细端详。你把鼻梁上的眼镜,向上推了推,认真地打量着我。皱着眉头的样子,好像在努力搜寻脑海里的记忆。
又是四年了,离上次见你。你剃光了头发,脸尖了,刚刚刮了胡子。蓦然,你咧开嘴,继而嚎啕大哭。我捂住眼睛,泪水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早在一个月前,我写了怀念你的文。怕只怕,清明节这天,会想起你。可还是会想,一样哭,一样心痛。是因为心中对你的歉疚和遗憾,祖孙一场,连好好的告别都没有。
知道你走了的消息,你已经入土为安半年之久了。最想做的,不过是伏在你孤零零的坟头,痛哭一场。别人的白眼和阻挡,我是无惧的。怕只怕泉下有知的你,再一次看到骨肉相离,横眉冷对,心痛不安。
也只有早早把哀思,寄托在一笔一划里,写出来,哭过了,日子还要一天天继续。
02
趁着春光明媚,想和你一起再爬一次百年古塔。十岁那年,我的胳膊受伤。你不顾我百般祈求和抵赖,最终拒绝我一起上塔的要求。只说等我胳膊好了,以后再来。可我等着,一直到我小学,中学毕业,外出求学工作,结婚生子,你再也没有带我来一次。
那时候,你的心目中只有孙子,他是你的全部希望。你把能给予的爱与温暖都倾注在他的身上,无视我们的渴求。没有人能左右你的决定,这也是老家农村人们千百年的思想,根深蒂固。
我无力抗争什么,唯有自己努力,改变生活和命运。为此,十年,我与你不再亲近。以为自己可以怀着对你的埋怨,一直往前。活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死,只是一个消息。
路也不远,骑着你的大金鹿车子,大概要40分钟吧。我长大了,坐不下横梁了,这次换我带你吧。你坐在车后座上,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重量。
这条路也完全变了模样,两旁高高的白杨树,全伐了,一棵也没剩。头顶上白花花的太阳,骑到半路,我浑身出汗了。小时候,我总是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如今你沉默着,我也不说话。仿佛十几年的光阴,将我们拉成了天南海北的距离,亲人也成了陌生人。
03
古塔下,人来人往。陷在人群中,我感到寂寞。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我认识的,也不是我念念不忘的风景,除了你。而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也仿佛与我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我试着走进你,每一步似乎都踩痛了自己的心。
我望着塔顶,你看着我,不说话,只默默流泪。问你为什么,你也不言语。千言万语尽在泪水里,它们如同一股源源不断的哀伤,浸透了我的眼睛和一颗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你这般,倔强武断的人,是不会有一丝后悔和遗憾的。你一定还在心里责骂着儿女的薄情寡义,还有我的不孝不敬。对此,我无言以对。如同每年都有清明节,这是我每年一次的忏悔日,所有的悲伤和哀思,只能自己承受。
好像每个节假日,都像是在集会。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挤到一起,说不清是看风景,还是看人。
记得多年前,我们爷俩来这儿,只有寥寥数人,寂静温馨。你说过同宿舍的爷爷,能在窗外的回檐上单腿跳, 这也是你想做而不敢的。如今每个窗口都设置了,不锈钢围栏。以前出过事故的窗口,还用砖和水泥砌得严严实实。
我数过了,最上面的几层,每层竟有五六个之多。有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试一试惊险刺激的体验,如今成为历史了。忽然觉得,再往上爬,索然无趣。
我早已不是那个顽皮,燥性子的假小子,低头看看自己的长发,长裙,俨然是你嘴里念念叨叨的乖乖女。你为此总有点欣慰了吧,我不再和村里的男孩子吵架,也不再和族中的长辈犟嘴,平日里循规蹈矩,踏踏实实,安安稳稳。
你说让我早点读完书,回家在同村或邻村找一户殷实的人家,结婚生子,一辈子不用颠沛流离,围着方圆几里的天地,过成平常女子。而我终究令你失望了,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你,还带走了你的儿子,儿媳。他们不再听从你的安排,走出了你的视线,有了自己的生活。
这是你最不能容忍,也最不能原谅我的。你的泪水,是无奈,无力的控诉,对我,对世人。老了的你,有那么多眼泪,也有那么多无能为力。我不明白,是你走了三年后,才懂得。
04
小时候,我和你没有爬上古塔。而今天,仍是爬不上去的。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就真的无法挽回了。如同我错过了你的葬礼,成了一个罪人,一个被全村老少所不齿的不敬不孝的孙女。
我不被允许,也不受欢迎,再去你的坟地,再回到那个夜思梦牵的家。你走后不久,村里的房屋全部拆迁了。几十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老屋,被一个个推倒,深翻,埋藏于地下。连同一个个幽长无趣的故事,还有一大段无法言说的情感。人们的憎与怨,爱与恨。
你是无家可归的孤魂,我是无家可归的游子。一样的冷清,凄凉,却不能相拥取暖。八十年的岁月,也化为尘烟,烟飞魂散。洒落在泥土里的,不过一把香灰。留给后人一点念想,一丝慰藉。而我想要拼尽全力留一点念想,一丝慰藉,都没有了。
有人劝我,何必苦苦折磨自己。逝去的人,终归是走了。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下去。我也明白,至你走后,我在那个生我养我十八年的故里,再也没有一个家。
你走,没有好好地送你。你来,也没有办法好好地待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哭泣,孤零零的一个人离去。
而我,再醒来时,是睡在医院里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