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府闺房内。深夜,一灯如豆。柳府千金柳如烟形容枯槁,躺在榻上,寂然无语。柳夫人坐在榻前,默默垂了一会子泪,起身离去。
“春香,好生看护小姐。如有不测,速来告知我和老爷。”
“是,夫人。”春香掀起门帘,送柳夫人离去。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月上柳梢,阴云拂月,整个柳府笼罩在凄清诡异的气氛中。
后半夜,后花园池塘里传来扑通一声。春香刚打了个盹儿,惊醒了。她抬头一看,病榻上空空如也。
“不好,小姐不见了!”
柳府上下灯火通明,老爷和夫人俱被惊起。众人寻声来到后花园,但见池上河灯盏盏,如暗夜里绽放着朵朵莲花,散落在枯败的残荷之间,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池塘岸边,柳如烟浑身是水,坐在岸边,望着水面发呆。她没有了病榻上的娇弱之态,芙蓉如面,顾盼神飞。众人面面相觑。柳夫人喊了一声烟儿,刚要过去,柳老爷拉住了她的手。
春香大气不敢出,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低声道:
“小姐,夜已深,该回房歇息了。”
柳如烟如梦方醒,她惊诧地望着众人,似乎不认识的样子。少顷,她站起身来,竟不理老爷和夫人,兀自抬起脚步,分花拂柳,随着春香,回闺房去了。
此时秋风乍起,吹落岸边紫薇片片,落在水面,随河灯起伏不定。远处传来缥缈的丝竹声,有个幽怨的女声歌唱着,歌声萦绕在半空中,若有若无。
(二)
翌日,春香一大早去柳老爷和夫人房中复命,她神色慌张,跌跌撞撞,刚到上房院门口,就把看门的倪三撞了个满怀。
“死丫头,大清早起来撞尸游魂,走路不长眼睛?”
“倪三哥,我没空儿跟你解释,我得先禀报老爷太太。”
“老爷和夫人这会子刚起来,你得等会儿了。哎,是不是昨夜的事?小姐怎样了?”
倪三眨眨眼睛,凑近春香,脸蹭到了春香的刘海儿发梢,痒得他心里酥酥的。
春香四顾无人,低声道:
“小姐,不是小姐了。”
“啊?你说什么?”
倪三惊了一跳,刚要问个究竟,忽听上房的大丫头秋香在廊下喊道:
“春香,老爷和夫人唤你进去说话。”
春香应了一声,走上前去。秋香拿手指戳了春香脑袋一把,正色道:“你这丫头,不长记性,又跟下边人咬耳朵,不怕老爷命人掌你的嘴。”春香吐舌道:“姐姐教训的是,我再也不敢了。”
春香步入内厅,拜见了柳老爷和夫人。
柳夫人令左右退下,问:“小姐昨夜可好?”
春香哆嗦了一下,说:
“昨夜我扶小姐回闺房后,帮小姐换衣服。她忽然羞赧得很,不要我来动手。她自己掩上房门,沐浴换衣后,上床就寝。我不敢合眼,一直候在房外。后半夜,小姐在房内叽叽咕咕说了半宿话,哭哭笑笑,可听来不是小姐的声音,像是一个男人,还有另一个女人。”
“这是怎么说?”柳老爷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
“老爷,莫不是烟儿中元之夜撞了鬼?”柳夫人脸色惨白,“咱们还是先去烟儿房内看看再说吧。”
(三)
柳府闺房内。柳如烟已然起身,梳妆完毕。半个月来,她一直卧床不起,今日是她第一次对镜梳妆打扮。这半个月,她一直连续活在一个梦中。在梦里,有一排整齐的竹篱笆,竹篱笆上爬满豌豆秧,秧上缀满紫色的豌豆花,豌豆花架下,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子笑着朝她招手。如烟仿佛很久之前就认识她,看见她不由心生怜爱。
昨夜后花园池塘落水,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仍然像是一个梦,恍恍惚惚。
梦中,如烟觉得自己分明是一个男子,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子朝她喊羽哥,叫她快来,她不由自主跟过去,看着小女子遁入后花园池塘残荷丛中。在荷塘中,如烟看见她坐在荷叶上,身轻如一蜻蜓,双腿像两节嫩藕,一上一下,在水面撩水。忽然她一个不稳栽入水中,如烟心下大惊,急忙跳入水中,想去救她。还未游到她身边,却听她咯咯一笑,在岸上叫道:“羽哥莫急,水凉,快上岸来,小芙在此。”待如烟刚上岸,却见老爷和夫人携众家人循声赶到。小女子身形一闪,又一次遁入残荷丛中。
“老爷夫人驾到!”春香话音刚落,柳老爷和夫人已经步入闺房。
如烟俯身道了个万福。
柳夫人上前扶住如烟双肩,上下打量了半天,道:
“我儿一病半个月,受苦了,快快告诉为娘,昨夜池塘落水,身体可好?回房后可有不适?”
如烟努力回忆昨夜的梦境,此时却再也想不起来。她头有些疼,心下惶惑,说:“不知娘亲所言何事?儿昨夜一直昏睡,不曾有何不适。只是,夜间做了乱梦甚多,醒时俱已忘却。”
“没事就好。” 柳夫人松了一口气。“春香,去厨下端一碗人参安神汤,服侍小姐喝下,让小姐今日好生将息。”
“吩咐倪三,再到后花园池塘周边仔细搜寻,看看是否还有其他异常。”柳老爷突然嘱咐了一句。
(四)
倪三打了个呵欠,骨嘟着嘴,来到后花园。他白日里在府内当差,夜里在老爷太太上房门口看护,因为昨晚的事闹腾,一夜未曾睡好。
昨夜中元节放河灯,原本是老爷安排他做的。往年放河灯,都是小姐带着春香来做,今年小姐病倒,春香照顾小姐,这事就落在了他头上。后花园池塘与街上河道相连,是一汪活水。后花园墙下,池塘顺流通往河道的暗河口,平日里下了铁闸,只有中元节那天晚上才开。
可是昨晚,倪三饭后多喝了两盅酒,只顾得放河灯,没顾上开铁闸,导致河灯在池塘里漂了大半夜。小姐落水上岸,众人围观,才发现河灯未从暗河口放出。
为此,后半夜时,柳老爷呸了无数个晦气,把倪三骂了一顿。天亮之前,倪三放开了铁闸驱走河灯。这会子老爷命他再去搜寻,分明仍有责他办事不周全之意。
倪三看到池塘里已没有河灯的影子,心下放松,又去查看铁闸,发现铁闸已安然放下。他望着池内荷叶田田,已半露萧瑟。未及采摘的莲蓬,高高地挑在水面,随风摆动。他沿着池塘走了一圈,未察觉异常,正打算沿原路返回,忽然脚下一拌。他低头一看,草丛中赫然躺着一个雕刻精致的小木人,口鼻眉眼,惟妙惟肖。他抓起小木人,盯了半天。
“这不是半个月前,老爷审案时抓的那个江湖术士的小木人吗?怎么不会跑了,竟然到了后花园池塘边?老爷找这个劳什子有些日子了,这会子送给老爷,正好将功补过!”
(五)
半个月前,武清县衙有民妇击鼓鸣冤,哭诉儿子遭妖术所害,意外死亡。柳知县升堂审问,矛头指向近日在武清县活动的一个姓蒋的江湖术士。
蒋术士自称能以法术预知次日贸易信息,精准至极。武清县内多商贾,纷纷解囊求卜,往往翌日果真应验,获利颇丰。一时间,蒋术士敛财无数。
蒋术士下榻在悦来客栈。众人传说,他有个樟木匣子,里面不知藏了什么宝贝,他就是靠那宝贝占卜赚钱的。某一日,有客来访,蒋术士下楼不久,店小二好奇,溜进蒋术士房内,打开樟木匣子,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何宝贝。不曾想,一开匣子盖,里面蹿出一个小木人,在地上跑来跑去。店小二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扔了匣子,起身逃往门外,不料迎面碰上了回屋的蒋术士。蒋术士阴沉着脸,收起小木人,一言不发。翌日,店小二忽然暴死家中。
店小二的娘哭得死去活来,她禀告柳知县,她儿子曾说,在悦来客店蒋术士屋里,见过樟木匣子里有个小木人跑出,夜晚到家就发起了高烧,说了一夜胡话,天未亮就断了气。
柳知县带周师爷和众衙役到悦来客栈搜查,果然查得樟木匣子里有个小木人。周师爷一见小木人,登时面容惨变,他偷偷告诉柳知县:小木人,竟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占卜神器樟柳神!据传,每个雕刻精致的小木人身上,都附着一个孩子的灵魂!
柳知县大怒,抓走蒋术士,当堂一顿乱棍暴打。蒋术士抵死不承认是妖术,只称小木人乃祖上所传,只用来占卜贸易,从未害过人,也不曾加害店小二。柳老爷不容他分辨,将他下到狱中,打算上报知州,以妖术惑众为名秋后问斩。
不料还未上报知州,小木人忽然失踪。县衙内外遍搜不得。
恰在此时,柳知县最疼爱的女儿柳如烟忽然得了昏睡病,一躺半月不起,直到中元节之夜,忽然醒来。
(六)
倪三喜孜孜地将小木人呈给柳老爷,也就是柳知县。
柳知县面色平静,亲手将小木人收入樟木匣子,外面加了两把锁。
“倪三,此事切不可惊动夫人。随我去一趟牢狱,审一审蒋术士。”
阴暗的牢狱里,蒋术士卧在地上,头脸满是污垢,与乞丐无异。忽见柳知县带人出现在狱门口,他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样扑了过去。
“老爷,小人真的冤枉啊!”
“本官今日来此,想听你将那妖物的来龙去脉和破解方法说个清楚,不得有一丝谎言。那妖物已然蛊惑了本府内眷,你若能帮本官解此烦忧,饶你不死。”柳老爷捻须慢道。
“老爷,小人死到临头了,哪里还敢说谎。那樟柳神当真是家祖传与小人的。家祖早年四处游历,替人卜算。这替人卜算之事,偷泄天机,会折损寿命,他原本不打算传给小人的父亲。家祖去世后,那个樟木匣子就落在家父手里,家父一直将它锁在密室。直到有一天,小人意外发现,能在夜间听到里面发出声音,就斗胆偷出来,开始自己做卜算生意赚钱。”
“你可知妖物上附有灵魂之说?”
“小人听家父提起过,故随身携带之际,一直将樟木匣子锁闭得紧,不成想被那店小二意外打开。”
“本官想知道的是,那妖物离开樟木匣子时,会出现何等情况?”
“它的附魂,会绕乱前世与它有过恩怨的生人魂魄。”
“这么说,店小二的死,与那妖物上的附魂有关?”柳老爷沉思半晌,又问,“附魂如何才能离开那妖物?”
“七月十五中元节,附魂可随河灯回归地府。”
听到此处,倪三心里咯噔一下,他低头偷觑了一下柳老爷,但见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声道:
“本官明白了。打道回府!”
(七)
柳如烟这几日依旧如梦似幻,她不知到底彼时是梦,还是此时是梦。梦里的竹篱笆、豌豆花、小芙……她与小芙手拉手,不舍分离。可是,鸡叫时,醒来一切成空。她竟然忽生长睡不醒的念头。
每日清晨,春香都会大惊小跳,请柳夫人过来,柳夫人看柳如烟并无异常,总是又惊又疑。这一日,她决定夜间来看一看,春香所言是否属实。
戍时。柳夫人和春香听到闺房内传来絮絮的低语声。
“羽哥,你真的没有忘记小芙?”
“生生世世都忘不了。”
“只可惜我们不能再续前缘,只能梦中相见。”
“梦中相见,也好。只是,你要不再离开我。”
“不离开。羽哥,你抱紧我。”
闻听此语,柳夫人吓坏了。柳如烟,她最疼爱的女儿,竟然真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她和春香掌灯闯入,却见一个白影倏地跳出窗外,瞬间不见。摇醒柳如烟,她恍然不知何事,却突然落下泪来,恳请母亲和春香速速离去,让她重回梦中。
“这可如何是好?”柳夫人回房后,面对着柳老爷,一筹莫展。
“明日让倪三速去城外玄都观,请王道士前来做法!”柳老爷说。
(八)
后半夜,柳府隔壁着火了。天干物燥,火焰毕毕剥剥,越烧越旺,眼看就要烧到柳如烟的绣楼。
“羽哥,快醒醒!着火了!”小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柳如烟看到了窗外的火光。
此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有几个蒙面人趁乱闯了进来。
“都说这柳府千金国色天香,今日我们兄弟几个趁乱来尝尝鲜!”其中一个蒙面人低声道。
小芙身形一闪,跳出窗外。未几,听到楼梯上有人跌倒的声音,还有惨叫声:“快跑啊,有鬼!”
春香早已惊醒,她吓得一动不敢动。
小芙的身影消失在半空中。
“走水啦……走水啦……”暗夜的半空,传来凄厉的女声。那声音如裂帛,穿透亭台楼阁,传递到每个人的耳中。
柳府上下俱被惊醒。
柳老爷指挥倪三和众小厮从后花园池塘运水,先把柳如烟绣楼下的火道隔开,尔后又扑救隔壁的烈火。
黎明时分,火终于扑灭。
柳府绣楼门口紫薇树下,拴着三个被捆住手脚的黑衣人,在死命挣扎。柳老爷经过审问,竟是昨夜纵火的三个盗贼。他们在隔壁偷盗得手后,看到柳府绣楼,忽生歹念,于是纵火,翻墙过来,欲行轻薄。不料,在闺房门口看到了一个满脸带血的白衣女鬼,吓得屁滚尿流摔下楼梯,在楼下稀里糊涂被拴住了手脚。
柳夫人听了,心下如明镜一般,不由暗自感激如烟闺房内出没的那位小鬼头。她拦住了柳老爷,不让他派人去玄都观请道士。
自此,柳如烟房内为小芙设了一个牌位,柳夫人定期亲自前来烧香祷祝。
(九)
自此半年有余。一日深夜,柳如烟梦中忽见小芙整装丽容,跪拜在床前,说:
“羽哥,你我缘分已尽。阎君念我救火抓贼有功,令我投生江南富贵人家,不可再作游魂在人间飘荡。”
柳如烟俯身扶起小芙,心下悲痛,眼泪流了下来。
“小芙,你我相与半年之久,我一直待你如旧友一般。临别之际,能否将你我前尘往事仔细说来,令我这梦中之人,不再迷惑?”
“羽哥,你我前世皆出自农家,比邻而居,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自从两家订下亲事之后,我日日企盼早日与你结成百年之好。不料那日夜间出屋,遭妖人暗算,抽走魂魄,死于豌豆架下。翌日得知噩耗,羽哥你不吃不喝三日,差点殒命,自此终身不娶。侍奉双亲百年后,你上山出家,直到圆寂。然而,你到阴间却见不到我,我的魂魄还在人间,附于樟柳木,遭妖人差遣。那妖人将我锁在樟木匣子里,传于他的子孙,死后到阴间却不受惩罚,再世继续为人。”
“那人是谁,我要找出他,为你报仇!”
“羽哥,我已经自己复仇了,他就是半年前死去的悦来客栈店小二。正所谓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原来,阎君是想让我自己动手。大仇得报之日,原本可在中元节随河灯魂归地府,不料,在柳府后花园得遇羽哥。虽然,你再世为女,但我却一眼认出,自此不舍分离。但人鬼殊途,无法亲近,只能梦中相会。”
柳如烟紧紧握住小芙的手,不忍分开。
“你我二人,可还有相见之日?”
“羽哥,天机不可泄漏。从此与哥哥永诀了!”
言毕,小芙忽然不见。
柳如烟连声大呼“小芙”,惊坐了起来。此时,窗外雪花飘舞,一片白茫茫。
刹那间,柳如烟真的如梦方醒。
(十)
五年后,柳知县升迁浙江余杭知府,柳府家小随老爷乘船沿运河南下。
船至扬州地界,两岸垂柳拂水,紫薇灼艳,一派江南美景。黄昏时分,有一商贾大船经过,船头挂着红灯笼,上书一个大大的“章”字。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相公,手持一根芦苇,正趴在船头弄水。奶娘从船舱里匆匆走出,一把抱住小相公,骂他淘气,让她好找。小相公在奶娘怀中嘻嘻一笑,看着对面柳老爷的官船驶近。
两船擦身而过之际,柳如烟也看到了对面船上的小相公,她蓦地心头一动。
小相公在奶娘怀中,先是怔怔地望着,忽然挣扎着要下来,口中叫道:
“那个姐姐,我是认识的,我要跟她去!”
奶娘笑道:“小公子又混说,夫人可不依你!”
“我要找姐姐!我要找姐姐!”看着官船渐渐远去,小相公竟然哭闹起来。
柳如烟听着小相公的哭声渐去渐远,看着水面雾气慢慢升腾起来,她恍恍惚惚,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梦中。
那夜的后花园,湖面漂浮不定的河灯,片片飘落的紫薇花,在眼前晃动着。还有那空中虚无缥缈的歌声,此时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郎在东来妾在西,
少小两个不相离。
自从接了媒红订,
朝朝相遇把头低。
低头莫碰豆花架,
一碰露水湿郎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