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从姑姑家回来,眼睛红红的,见着我就唠叨:多好的娃儿,说疯就疯了,你姑姑、姑父成天只知道哭,劝也劝不住,怕也就剩了一口活命的气!哎,原以为天底下就我生了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儿子,没想到……你们一个比一个要命!也不知道咱这些做父母的,上辈子欠了你们多少债还是作了多少孽?赶明儿有空也去看看你姑父姑姑,也顺便看看你玉莲表姐还有没有救的份。你不是整天本事爆棚无处使么,现在不拿出来显摆显摆难道还要留待来生啊?
这个老妈,讲话夹枪带棒的,啥都能扯上我,我觉得自己已经神经衰弱,得时刻提防着什么时候会被她的一通乱棍打懵。我现在都有点怀疑我还是不是她亲生的。
郁闷归郁闷,可我还是非常心痛我的姑姑、姑父,非常同情我的表姐。他们本该有一个幸福的家的。凭表姐的条件,找一个呵护她爱她的男人然后相守一生在我眼里应该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可是……?
太阳已高,我午饭也没心情去吃,便驱车前往姑姑家,后视镜中的老妈看着我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我忽然想,如果我当初不是那么懦弱,不向任何人屈服和妥协,表姐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玉莲表姐大我三岁,初中即将毕业时却辍了学。听老妈说过,表姐聪明,学习成绩不错,姑父姑姑对她寄了很大期望。但表姐性子太强,连班主任都敢冲撞,连摔带砸的,被学校勒令退学了。后来我偷偷问过表姐,才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表姐的那个班主任经常放学后独自留下她在他的小办公室里给她一个人“开小灶”,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刚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学习成绩好的缘故,这情形在农村学校里也司空见惯。但班主任的某些行为举止有点令她感到羞耻和害怕,常借着帮她辅导习题的机会摸她的手,拍她的肩抚她的头。表姐觉得这过分的亲昵已经超越了一个师长对学生的爱护,但她又不懂得如何回避和拒绝。每当这时,她的心便好似小鹿乱撞,脑袋嗡嗡嗡的一片空白,课本上的文字在她眼里都变得扭曲缠绕起来,手中的笔抖过不停,哪里还静得下心去?最后那一次,她正伏在桌上专心致志地演算一道班主任为她精心准备的函数题,也不知何时他竟俯在她的身后,双手轻按着她的肩,脸已经蹭进她的头发里了……她的脑袋又嗡一下炸起来,再也忍不住拔身而起,两手一挥将办公桌上的书本同学们的作业本扫落满地都是,拎起书包夺门而出时又顺手抄起门边小茶几上一个还盛满水的热水瓶掼在地上。班主任没料到自己的学生会来这一着,他虽然老脸皮厚,但也经不住头脸相击,不堪重负的眼镜早已踉踉跄跄半挂在他下巴上,鼻子也哗哗冒出血来。百忙中他想来点补救措施,但哪里还能寻得着学生的影子?
表姐在家躺了两天,不吃不喝不说话。姑父姑姑商量着准备去学校问问情况。还未出家门,却收到了邮差送来的学校一纸退学书。大意说该生严重违反校规校纪,冲撞师长,损坏财物,情节严重,性质恶劣,现勒令退学。据邮差所知,那班主任被气得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挂盐水呢。表姐从床上爬起来,将退学书一把扯过撕了个稀烂。
我后来很不幸也被分到了这个班主任带的班,果然觉得他看待女生时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小眼睛很是可疑。看来他的记性并不是很好,表姐的事他大概早忘了吧。但我却从此落下了讨厌数学的后遗症,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以后的中考与高考,数学在不遗余力地拖我后腿。
表姐中断了学业在家赋闲了一段时间,后来便跟随她本村的姐妹们一起到沿海一带打工,等我再一次见到表姐时我都上高中了。表姐像不认识我似的掰着我的双肩左看右看,然后又和我比个儿,嘴里啧啧:“只两年多不见,毛毛比姐还高了呢!”
妈见了笑着嗔怪道:“男女可不许一块儿比高的,毛毛若是不长个了可要找你!”
表姐不甘示弱:“都啥时代了,舅妈净翻些没用的老黄历,我还偏要比比比!”边说边垫起脚尖将脑袋贴在我的耳朵上。我只感觉表姐那一头如云的秀发好顺好滑,那清幽的发香瞬间侵润了我整个鼻孔。妈扬起手作势打她,她才嬉笑推攘着我躲闪到房中去。
在我的书房里,表姐随手翻看着散落在书橱架上七零八落的书籍问我有什么愿望,也许她能够帮我实现。
在这之前,我的愿望挺多的,十个指头恐怕都数不过来。
首先,就是班上我暗暗喜欢的那位女同学,是否能抽空欺负我一下下?她将班上所有的男生欺负过遍,唯独对我是矜持的笑,最多损我一句:大文豪,有新作了么?这令我伤透了心。我做梦都愿意被她追打得抱头鼠窜。
其次,我希望我的数学成绩能好一点。班主任的短板理论隔三差五的给我们补脑一次,语、数、英、政、史、地6–1=0的大局观深入人心,虽然我的心早已被那高深莫测的正弦余弦正切余切切割得凌乱不堪惨不忍睹。
然后,我希望有几篇拿得出手的优秀作品能发表在省級以上刊物上才不负我“文豪”之名,家里新打的书橱内应该塞满了中外名著,而不是爸爸从哪弄来的一堆破报纸和我读过的旧课本。
还有我打篮球的姿势不是很帅,三步上篮的命中率太低,我对自己额头上此消彼长的痘痘们耿耿于怀,我的愿望就是它们之间有一个从质到量的反向改善而不是跟我对着来。
但此时此刻,看着阳光明媚的表姐,我顿时觉得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愿望变得幼稚可笑起来,一个奇怪的想法在心头油然滋生。我脱口而出道:“姐,你带我出去打工吧,我不想念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