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我时常在想庄子究竟有没有见过鲲，不然他又如何知道鲲何其大。
01
十岁那年，我常常梦见自己来到一片海前——那片海很大很大，仿若与天一体。梦里常常出现声声低吟。
“呜——”
这声音像风，像海浪，像风轻轻拂过海浪。有些美妙轻盈，又好像藏匿了万千孤独。
我听到他的低吟，那样真实。
“你是谁?”我在梦中寻问，想要找到那个悲凉的声音。
“吾乃鲲。”那声音像是呜咽，吞没在风里，却又清晰地落在我的耳中，如泣如诉。
眼前海天一色，一条火红的大鱼在我面前轻轻游过，不知道划过水面还是划过天际。
我从未见过那样大的鱼，这样火红热烈的大鱼。
他的眼睛里面仿若盛了星光，却又一片哀伤，望向我，我看见那里面的星光碎的毫无保留。
我轻轻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片火红，却穿过他的身体。什么也没有触到，只感觉那片火红向我聚来，一股莫名熟悉的力量袭来。感觉手中一团火热，转瞬又一片冰凉。
眼前的景象顷刻间消散，化作点点星光。我醒来时在阳台上，看见天上繁星点点，手心有股灼热感，覆在脸上又感觉明明冰冰凉凉的。这种感觉和梦里的一样。
我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梦见鲲后夜游了，索性还没出现过什么大问题，只是我的睡眠质量大打折扣。悄悄穿过客厅，蹑手蹑脚回到了自己房间。若是被大人知道了，我大概要被当作什么病人了吧。
重新躺在床上，我脑中一片清明，一时无法入睡。
鲲吗？
鲲是什么？
又为何要入我的梦?
还有那种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就好像……似曾相识，不对，那样强烈的熟悉感甚至让我感觉……那股力量是我的！
这个梦太荒谬了，却又那样真实。
我还记得那声声低吟，那双眼睛，那样凄凉，带着恳求，像是在同我求救。
02
暑假的时候，去了海边，谁也没想到此行竟如此荒唐。
海风轻轻吹过，海面蓝蓝的，映着蓝蓝的天。
“呜——”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现在的梦越来越真实了。
当我感受到阳光的灼热，和周围人们的真实时，我逐渐意识到这似乎不是在梦里！可是为什么大家好像都没有听到一样呢。
那个声音在耳边越来越清晰，似乎是在呼唤着什么。
我走上前去。
在一个人不多的小角落里，一条很大很大的鱼被人们游玩时扔的垃圾缠绕住了，除了梦里的鲲，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鱼。大鱼轻轻扭动身子，将目光方向我这边。
那样悲伤带着祈求的眼神！
我的心头一震，和梦里的鲲一模一样。只是鲲是红色的。
我看见他那样痛苦的表情，明明是在隐忍着什么更大的痛苦。
我情不自禁地想要上前去帮他，可是，突然感觉一股大力将我推开。
“小屁孩快让开！”
“老大！我刚刚才发现，应该不会有别人知道！”
“这么大的鱼！肯定是稀有品种，抓回去了肯定要赚一大笔钱！”
我站稳来看过去，一个大腹便便戴着墨镜似乎是来海边游玩的大叔周围跟着几个同样戴着墨镜的黑衣人。
又有几个黑衣人上前，走向大鱼，笑声里带着不堪入耳的邪恶。
大鱼见有人上前，不断挣扎想要摆脱束缚，可是却被越缠越紧。
大鱼望向我的眼神里有碎了的星光。我心上只觉得窒息，我想帮他。
还没冲上前，几个黑衣人就将我捉住扔到一边去。
“小屁孩瞎管什么闲事，快回去找大人去！”
那些人的力气实在很大，我被摔得浑身生疼。
“呜！”
我听见大鱼突然一声鸣叫，那声音仿佛穿破云霄，像是在九天的鸟。那一刻，我的心仿若坠入崖底，说不出的绞痛。
大鱼用力挣扎，摆脱了缠绕，刚要游入海底时，那群人对着大鱼射出了一瓶瓶液体。我看见一支枪射中了大鱼，大鱼在水中突然顿了一下，扭身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一头扎进海底，甚至是坠入海底。海里留下了一道红色的弯弯曲曲的线，不断向周围扩散。那是大鱼的血。
为什么在我被摔出去的时候才奋力挣扎？他是想保护我吗？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看见大鱼最后的那个眼神，我分明看到大鱼看向我，那种眼神清亮无比，却装满了悲伤。
“老大，让它给跑了！”
“算了算了，”那个大腹便便的“老大”顿了顿又说，“这两天让几个兄弟多留意几下这边，那鱼受伤了，还中了我们的药，活不了多久，不多时就要浮起来，可不能让别人抢了便宜！”
“好的，老大！”
“对了，这个小屁孩……”
我突然发现自己正是于一种很不妙的处境，不禁屏住了呼吸，握紧了小拳头。
“这么小的小孩知道些什么！”那老板突然向我走来，“小娃！刚刚叔叔在帮助那条鱼得救，知道了吗？”
救他么？用药救他？我有些害怕，只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我魂不守舍，被下午的事情吓得不轻。父母见我没有开始那样兴奋，有些奇怪，我不想和他们说这些事情，就只说自己玩累了。
宾馆离海边很近，听着轻柔的海风声，我沉沉地进入梦里。
梦里，我又听到了那低沉的呜咽，这次更加低沉了，听着有些有气无力，我在梦里大声呼喊着鲲，回应我的只有时断时续的低吟。梦里的我还记得白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害怕，害怕那条大鱼就是鲲。
醒来时我的眼角一片湿润，枕头上冰冰凉凉，后背也一身冷汗。
“孩子，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我这才发现妈妈来了我的房间，可能是刚刚做梦发出了很大的声音。还好今夜没有梦游。
“睡觉的时候安分点，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你都躺在地上。”
我有些心虚，“我知道了，我没事了，就是做噩梦了，你也快去休息吧。”
03
后面几天，我每天都去那个角落，想去看看大鱼有没有事。
在那里，我好几次碰见那群黑衣人，他们恶狠狠地警告我，叫我不要再去了，也不能将那天看到的事情说出去。他们拿出自己坚硬的拳头在我眼前比划着，我在想那一副副墨镜下眼睛现在的眼神该有多么阴骘，多么丑陋。
无奈，我只能悄悄过去看。
一连几天都没什么动静。那群黑衣人都要失去耐心了，只剩三四个人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守着。
那几天梦里再也没有鲲的声音，我也以为大鱼死在海底了。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海浪特别大。我睡得特别不安稳，过了好久好久才入睡。
“呜——”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这次有些焦急，在梦里那片与天一色的海面前四处寻找，鲲的呻吟很痛苦，他现在状态一定很不好！
突然，一阵很大的带着腥味的风吹过来。
嘶——
我被这大风刮得脸上生疼。睁开眼睛，我到了海滩上！是这几天一直去游玩的海滩！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呜——”
又一声呻吟将我从茫然中拉回来，我顺着那声音寻过去。没有看见那几个黑衣人，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
我在原来的那个角落找到了大鱼。
大鱼浑身血淋淋的，成了一条红色的鱼！
他睁开眼睛，那双眼里揉碎了星光布满了忧伤，我看着眼前的大鱼，他现在真的和梦里的鲲一模一样。
“鲲？是你吗？”
“呜呜”
大鱼轻声呜咽两声算作回应。我又有些心疼了，不知道大鱼究竟经历了什么成了这副模样！
我小心地上前，伸出手，想要抚摸大鱼。
“住手！你这小屁孩还想抢我们的东西！”
“我早就看他天天在这里晃悠，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你快去通知老大过来，说大鱼出现了！”
耳边传来刺耳的呼喊，我一回头，就看见两个黑衣人走过来，手里拿着棍子，其中一个转身走了。
我顿时有些慌张，面前的黑衣人比我高出那样多，我只是十岁的细胳膊细腿，莫不是要被扔进海里喂鱼了？
我想着不禁有些后退，碰到了大鱼的身体，又停下来了。
我肯定跑不了了，大鱼还在这里。
我用尽全身力气推着大鱼，想要将他推回海里。可是大鱼那样大，我根本推不动他。
但是黑衣人已经走上前来了。
啊！
我只感觉背上受到一棍，我疼的几乎就要当场晕倒了。
“呜——”
是鲲的声音，我用力推着他，后面黑衣人直接将我拎起来，甩向一边去。鲲挣扎着，只让黑衣人凶狠地拿起木棍在他身上狠砸！
“呜——”
我听见鲲虚弱的声音，眼前一片模糊。
我咬牙站起来，冲上去，扑在鲲的身上，棍子落下来，我好痛好痛！
眼里的模糊突然掉落，眼前清晰了，我看见我的泪落尽了鲲的眸中，将那破碎的星光砸成粉末，从鲲的眼中溢出，流入我的手心。
我突然感觉鲲火红的身体变得滚烫，我的双手也变得滚烫。
突然我的眼前一阵眩晕，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得透明。
意识在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眼前的视角有些奇怪。微微一动，浑身痛得不行。我想起来了，我被那个黑衣人打晕了。刚准备活动一下手脚，我突然发现我的手脚不再是自己的手和脚！低头望去——我变成了大鱼！
仿若做梦，可是浑身的痛感清晰地告诉我这不是梦！
那鲲呢？我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去哪了？
04
“呜——”
正想着，我在鲲的身体里突然听到了那还是那个熟悉的呼唤。
“吾乃鲲，至北海可飞天为鹏，愿汝寻至北海……”
鲲的声音越来越小，再也听不到。
我有些不理解刚刚那番话的意思，但是鲲让我寻至北海，那里应该就是可以救鲲的地方了！
我刚准备动，身体四处传来的痛感让我呼吸一滞。而且我的身体被绳索绑住了！
“老大，你说这样大的鱼该会卖多少钱。”
“放心，少不了你们的！”
那满嘴邪恶的话落入我的耳中只让我觉得恶心无比！
世上怎会有如此凶残重利之人！
“哟，这鱼莫不是要成精了！老大你快看它的眼睛，像是在瞪我们呢！”
“闭嘴！”
也许是我此时眼中的厌恶过于明显，我看见眼前两人的眼中分明闪过一丝害怕。
“那个小男孩呢？”
“当时就看见突然一下子那小屁孩不见了，可能是被鱼甩进了海里吧！”
“天亮之前叫人快来将这大鱼运走。”
两人又逐渐走远。我松了口气。幸亏大鱼的身体足够庞大，让他们一时也奈何不了我，只能将我绑在这海边。
天还未亮，只是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黑的，我想起了最后一刻看见的大鱼眼中的碎了的星光。
如今来到了大鱼的身体里，我就一定会帮助鲲回到北海的！
我尝试着挣开绳索的束缚，可那绳索捆进了我的血肉里去，每动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疼。但我必须要在天亮之前逃走，被那群人带走后几乎就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想至此处，我咬紧牙关，用力向水中冲去。
折腾了好久，我终于逃脱了绳索的束缚。可是浑身血肉翻飞，红色的身体惨不忍睹，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能向海里逃去。
浑身的伤口让我进入海里时几乎要昏厥，最后一眼，我看见那群恶心的人在海滩上气得跳脚。
随后，我的眼睛再也打不开，只能感觉水流在身边轻轻划过，只能感觉自己的身体不断慢慢下沉。
我想再睡一会，睡醒之后去北海……
05
醒来时，我看见几只小鱼在我的身边，用小嘴不断触碰我的伤口处，我看见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小鱼轻轻触碰后伤口很舒服，我知道这是他们在为我疗伤。
多么可笑，我做人的时候和大多数人一样吃鱼，从未觉得愧疚。如今，成了一条鱼，却又从鱼这里获得恩惠。不禁觉得惭愧。
或许每个人在吃鱼的时候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也会变成鱼吧。
我又突然想起了鲲，想起自己还有使命未完成。可是北海在哪里呢，大海这样大，往哪个方向才能到北海呢？
看着眼前的小鱼，我有些犹豫，还是开口向他们询问。
“你们好，谢谢你们的疗伤，我可以问一下去北海的方向吗？”
小鱼都抬起头，“你要去北海吗？可是你这样一身伤，恐怕是到不了那里了。”
“没关系，你告诉我怎么去就好了。”
小鱼犹豫好久终于告诉我怎么去了。他们说自己从未去过那里，只知道北海处，海天一色。
海天一色么？就像梦里那样吗？
“此行路途遥远，还有深海里的那些大鲨鱼会将你视为食物，你还是想清楚再去吧。”
我想起鲲的双眼，全是碎了的星光和忧伤，没有更清楚的了。
小鱼真的对我很好，临走前他们还一直在告诉我要避开哪些水草丛，要记得在哪个海域游至海的上层，嘱咐我一定要小心凶残的食肉大鱼。
那一刻，我的心里全是感动和惭愧。若还有机会做人，我定会珍视这些小生灵。可惜了，总是明白的太晚。
我沿着小鱼给的方向前行，小心地避开那些水丛，避开该避开的水域，小心地躲过那些对我虎视眈眈的食肉大鱼。
但是，我不能像其他鱼一样灵活地扭动自己的身体，何况自己这副身体如此庞大。
我小心翼翼，却还是擦过水草丛，里面的毒蛇被我惊起，恶狠狠地向我咬来，那样恶毒的目光，只让我想到了那群黑衣人。
我仔细谨慎，却还是触犯其他大鱼的领域，一群群大鱼向我扑来，我带着不灵活的身子落荒而逃，那样凶狠的追捕，只让我想起了那群黑衣人。
小鱼说的没错，此行的确难以完成，我还未到达一半路程，就已满身伤痕累累，旧伤不断被撕裂，新伤不断出现。我好疼好疼，好想休息，好像就这样了，不要再往前了。
可是我又想起那些梦里、我晕死过去的前一刻，鲲的眼睛里，破碎的星辰，满满的忧伤。感觉这仿佛是我的使命，我必须要完成。
于是，不再害怕毒蛇的撕咬，不再忌惮大鱼的追捕，我继续上路，不再管浑身满目疮痍。
慢慢地，我和我那庞大的鱼的身体仿佛融为了一体。
06
我一直向前游啊游。
一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我看见眼前的海面突然很明亮，仿佛是到了天的尽头，又仿佛是海与天交融在了一起，分不清是天映在海里，还是海倒流到了天上去。
就像是……海天一色！
这里就是北海了！
那一刻，我只觉得全身顿时都放松下来。
太阳渐渐露出来了，在温暖的初日里，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起来，渐渐脱离海面，沸腾的血液让我只感觉浑身胀痛，像是浑身骨血都被抽出的痛感。
不知道痛了多久，我突然感觉自己浑身一轻，睁眼看时发现自己在海面的上空，我那双大鱼的双手变成了一对极大的翅膀，大可蔽日，我用力一扇，身子向上飞去——我又变成了一只鸟！
或许说，我本来就是一只鸟。鲲那次怒吼的声音宛若来自云霄，上次鲲说，“至北海可飞天为鹏”。
红日下，海面上旋风四起，我乘着旋风，直冲九天……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我不知道庄子有没有见过鲲，可是我见过，在十岁的那个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