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盛大而炽烈,挥洒在西部边陲这座古老的城市里,似能晒进人的每一处骨缝中。
漫步在喀什噶尔老城的巷子里,两侧是高大古朴的黄色土墙,巷道上方不时出现一座座过街楼,土墙上一面面或原木色或彩色的维吾尔式门扇掩映在精心修饰过的绿植后散发着岁月的容光。
遇见两个小家伙在路边吃零食,要喝我手上的酸奶冰。看着他们手中的膨化食品,我想吃那东西一定很干,遂将纸杯递了过去,其中一个男孩子马上夺过杯子,摘掉吸管和杯盖把冰水往嘴巴里倒,另一个小男孩急得直跳,赶忙也去夺杯子。他们就这样,喝一口,晃两下,再喝一口,再晃两下,直到把所有冰都干光。
漫无目的地继续游走,几个维族大妈从对面走来,同我擦身而过,带花帽的老人坐在门前的矮凳上照看着孙辈。
在喀什噶尔,穿行在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狭窄巷子间,阳光穿过屋顶斜照在混合了麦秸的土墙上,尘光同舞,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静谧和古老的氛围中。
穿过一条白天显得冷清的美食街,来到街对面的另一片区域。又遇见三个孩子,吵闹着要玩我手中的相机,我不答应,他们便拥上来抱住我的大腿。折腾了一阵儿无果,便渐渐消停下来,改让我请他们吃冰淇淋。
我问:“冰淇淋多少钱一个?”
小男孩说:“一块,也有两块的,两块的大!”
我好奇一块钱的冰淇淋长什么样,于是说:“好,那我请你们吃一块钱的冰淇淋,带我去!”
于是,西部晴空下,一个来自东边的汉族“土豪”,带着三个维族小屁孩,浩浩荡荡穿行在这座千年古城的街巷中,朝着冰淇淋进发。
走了好一段仍不见卖冰淇淋的,这时路边一个穿红色T恤的女孩子也跟了过来,看年纪应该比这三个小男孩稍大。她问小男孩们我们要去哪儿?一看就是想跟过来蹭吃喝的,我便拉着三个男孩子赶紧走,不去搭理。
小女孩还是跟得紧紧的。细细打量,她留着齐耳短发,黑黑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穿着一条脏脏的七分牛仔裤,身前用灰绳挂着一把钥匙,五官精致但像一个男孩子。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回答我听不太清楚,只记得里面有两个字"古丽", 寻常的维族女孩名字。
我说小古丽那你也来吧,我们去吃冰淇淋。她开心地笑。
然后我问:“你知道哪里有一块钱的冰淇淋吗?”
她点头说知道。
“那你带我们去。”我说。
于是一行五人在小古丽的带领下来到一个小卖部,真就看到了一块钱的冰淇淋,是我没有见过的牌子,但味道并不差。我们一人一个在街边的座椅上吃了起来,四个小家伙吃得美极了,脸上满溢着一块钱的幸福。
吃完后散去,我继续在巷子里晃悠。从一个巷子转身出来,看到古丽从我面前的巷口走过,我喊了一声“小古丽”,她转过头朝我微笑,喊了声“哥哥”。
我问:“小古丽你去哪儿?”
她说: “没去哪儿呀。”
“那你陪我逛逛?”
她点了点头。
“哥哥,我带你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小古丽说。
“哪呢?”
“布拉克。”
我不知道布拉克是什么地方,也可能是当地人的叫法,古丽一阵疾走,我紧跟在后面。走到一处山崖上的台阶,顺着台阶向下,来到了马路上。
沿着马路向前一直走,我问古丽:“小古丽,你带我走这么远,不用回家吃饭吗?”
她说:“不回家,家里没有人。 ”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
“没有爸爸,妈妈很晚才回家。”
“那你平时吃饭怎么办?”
古丽不说话。
在这座古城里,多的是到处乱晃的野孩子。有的穿鞋,有的不穿,更多的孩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我不了解他们的生活,就像他们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
经过一座公园,一整排古老的建筑层层叠叠排列在对面的高崖上,密集的一片,抬头仰望,蔚为壮观。后来得知这里便是古城的东门,实际上跟我们刚才来的地方是连在一起的。古丽没有带我从古城直接穿过来,而是从崖下顺着马路走,只是想让我从这个角度看一看古城最美的一面。
我说:“这个地方真美啊。”
古丽得意地笑,走到一个石骆驼旁让我抱她上去。我将她举起,她一脚勾住骆驼背,一手搭着骆驼的脖子,稍一使劲便坐了上去,然后朝我摆出姿势让我拍照。
进入东门,跟小古丽随处溜达着,有游客看她长得漂亮,想要拍照,她故意捂着脸不让拍。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小导游,引来一阵羡慕。
前面有卖土耳其冰淇淋,就是卖的人拿根杆子,挑着冰淇淋不停挑逗顾客,不让顾客拿到手的那种。小古丽很想试试,我问她那个多少钱?她说二十块,我马上犹豫了。刚刚的一块钱并不算什么,但如果是二十,那就有点看我土豪,想从我身上扒油水的意思了。二十块钱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对于这么小的孩子,如果轻易就能从别人身上获得二十元,这是否会影响她的价值观?对她的成长是否会不利?
但看着她的穿着举止,家境必是不好。不知曾经有多少个时刻,她站在路上透过古城川流的人群,看着别家的孩子手握着冰淇淋,露出羡慕的目光。我最后心一软答应了,她兴奋地跑过去让小贩给她也来一个,小贩看着脏兮兮的小古丽,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以为是来捣乱的。我从后面走过来说:“给她来一个吧,我付钱”。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副画面。已近傍晚,光线渐渐和缓。在缓慢流淌的夕光中,一个维族小女孩将双手伸向空中,另一个维族小贩挑杆不停地旋转着冰淇淋,在空中画出一道道弧线。每当那双稚嫩的手将要抓住冰淇淋的瞬间,冰淇淋都会神奇地溜走,小女孩兴奋地挥动着双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小古丽终于拿到了冰淇淋,出乎意料的是,她说:“哥哥你先吃”。我犹豫着尝了一口,心想还是一块钱的比较好吃,而小古丽确吃得津津有味,十分享受的样子。
离开商业街,继续往巷子里钻。有小古丽在,拍照变成了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我想拍,她就会把对方拉过来。碰到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小女孩,表情呆萌呆萌的,非常可爱。古丽跑过去挽着她合影,我拍了几张后,她让我教她怎么使用相机,原来她也想给我和黄衣服的小女孩拍合影呢。
天色向晚,商业街上开始人流涌动,我们走出巷子在商业街上晃荡。经过一个广场,小古丽碰到了她的一个玩伴,我有点渴,在旁边的水果摊买了个西瓜。三个人吃了一阵子没吃完,我便让古丽送几块西瓜给旁边的一位旅客,让其他旅人也能感受到维族小孩的温暖,古丽乖乖地送了几块过去。
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我问古丽哪儿有好吃的,她便带着我来到了夜市。吃了一圈,我问她还想吃什么,她指着一个油炸平菇,我买下来坐在摊前看她吃。她自己吃两根,往我嘴里也喂两根,经过几个小时的相处,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家人般的亲昵。看着她幸福地砸吧着嘴,我的心里也暖暖的。
十点多了,我告诉小古丽我得回去了。下午在电话里约好明天同去塔县的同伴还在青旅里等我回去商量行程。
小古丽问我:“哥哥,你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呢?”
“可能两天后吧,我也不清楚哦”。
我想就算再来,我们也不一定能碰上了吧。她还太小,还没有一部自己的手机,我们又怎么联系呢。
回去的路上,她仍跟着我,说她也要到艾提尕尔清真寺广场,我住的青旅就在那附近。我们走出夜市,穿过地下通道,来到马路对面的艾提尕尔清真寺广场。广场上摆放着许多游乐设备,她说她想玩。我说:“那就玩一个哦,哥哥真的要回去了”,她点头答应,结果最后一连玩了四个。
她在里面玩,而我坐在围栏外面看着她。玩具车不停地旋转,她开心地跟我打着招呼。有几个瞬间恍惚觉得她是我素昧平生的女儿,而我的心中也生出了父亲般的情愫。
一个维族大姐走到我身边问我:“你的女儿是混血的吗?”。我赶紧说:“她不是我女儿,我们今天才认识”。维族大姐感到不可思议,感叹了声:“你这么好!”。
我真的好吗?我不知道。
在小古丽的认知里,或许她真的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哥哥或者父亲,任性地从我身上索取,亦或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愿意在她身上花钱的陌生旅客。而在她身上,我只花了几十块钱,就换来了她物质丰盈的一天。这点钱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小古丽给我的陪伴,带给我的温暖和体验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在她身上的花销,甚至到达了一种金钱无法衡量的高度。如果这是一种交换,我们互相都获得了超乎自己预期的东西。
送着小古丽走回到地下通道口,我挥手道别,她也挥手道别。我目送着她走下楼梯,她走了几步,回头又朝我挥了挥手,我也再次向她挥了挥手。
三天后的夜晚,我从塔县回来。穿行在古城的漫漶光影中,再没见到小古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