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姨妈一起帮外婆洗头洗澡洗脚,剪指甲按摩背脊。外婆说好舒服,不痒了。整个人看起来也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每去看一次,我就要拿那张照片对比。那是2016年我和外婆的合影。趁着阳光灿烂赶紧擎着老人一起照相。
我想认真看看究竟岁月神偷是怎么偷走她的黑发?
我想使命找出一条时间的隧道,它是如何把一双苍劲有力的手碾碎到瘦骨如柴毫无力气?
我还奢侈着能从她拱形的背脊上触摸到她呢喃模糊的腹语?
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她的双眼泪水涟涟,频繁拿着毛巾擦拭。眼神游离,你不知她看哪里,她也不知该看哪里。因为什么也看不清。她的头皮白得堪比银发,胜过身上白皙的皮肤。不知为何?脸上的黑斑层层叠叠,数了又数,却永远数不清。越来越多,像极了那座山上的松林,走进松林,松果一个个掉落在松软蓬松的山坡上。滚动,溜圈,三三两两。
崽呦!赶快捡。我们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把篓子装满!我一担松毛,你一篓松果
好嘞!我肯定比你快。
我按摩着她左眼角的伤口,瘀血未消,擦破了一大块,结了疤。
痛不痛?
不痛了,几天了。一摔到厅下就起不来了,趴着半天地上,一只手摩着地一手摸着桌子,慢慢爬起来了。
第几次摔了?
记不清了。手脚没力气了,也不知哪下。诺,手也肿了,膝盖擦破几次。手冰凉,脚更冰凉,五指骨头突兀,与一座连一座的山峰类似。
加油走!你走前面带路,我走后面跟着你。小篓子在我背上跳跃不停,松果要从篓子里跑出来,外婆肩上的扁担吱呀吱呀响,满担的松毛一高一低摇晃,居然掉不下一根。我颇为不解。
外婆你走前面,我在后面捡掉下来的。她双手擎着担子,脚内八,磨破的鞋底露出厚厚的茧,风吹得头发湿漉漉,粘着露水汗水。但一点都不影响她与太阳竞跑的速度。吃公分最多的,公社挑双担有名的满香。饥肠辘辘七八口人,嗷嗷待哺的小姨妈,全等着她挣点塞牙缝的。
他过来看到我跌倒了,有嚒宁肉疼,帮我按摩了几下。女啊女,老了就是造孽哦,没人托着。
别提他!我们托着,别怕。等爸爸做完了房子就搬过来陪你睡扶你起床。快了!
你爸爸是个好人,有良心。每工天早就来帮我烧水,抹东抹西,做了冇停。
所以你不要怕。慢点走。没力气就不要走了。坐着躺着歇。
崽啊崽!洗手猛吃饭,饿倒了吧?捡了一早上。拿把扇子扇。
你也快来吃!
来里来里!
嘴上关顾着我,手里忙着把松毛一捆捆送上楼板,一摞摞摆整齐。
我吃饱了。外婆!快来吃饭!
来里来里!
她又取下钩子忙着去外面挑水
此刻两脚又在颤抖不停,我双手拐着外婆的整个身躯慢慢挪回了里边。太阳甚好,不宜贪多。秋风凉心,赶紧捂着外套。她整日静坐靠着的那面墙,是挂满了家什塑料袋的装载机,是外公生前挂书法作品的展示墙,是我儿时刻字玩的写字台,我用小刀刻着:外婆!您好!我一块块摸索寻找,竟再也找不到那块刻了四字的砖了。我不得不承认黑暗里确实有只神偷手,就是它偷走了那块砖。偷走了所有的一切。
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