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里的灯光又明又暗,明的都在眼前,暗的都在心里。尤其是雨后的街,光影在地上交织于泥泞里,像仓皇的心事。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上面,突然扶住街角处的墙壁,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原来杀人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抹了抹嘴角,抬头看了一眼仍旧阴沉的天空,苦笑了一下。
“枪里只有一发子弹,你必须一次得手,如果失败了,”她冷笑了一下,“我也有一颗子弹,它会射进你的脑袋!”
她的表情是决绝的,全不似之前那般妩媚温柔,有一刹那,他感觉到恐惧,恐惧交织着眷恋,就这么纠缠着自己的心。如果失败了,她真的会杀了自己吗?他有点怀疑,可却也确定——她向来说到做到!
好在,他成功了。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虽然在此之前他曾无数次幻想过眼前的枪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那感觉是不一样的。当鲜红的血混着白色的脑浆一同崩裂出来时,他的胃翻江倒海,差一点当场就吐出来。
“第一次杀人的感觉你会终身难忘的,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她缠上身时在他的耳边呢喃着,手指很有技巧地撩拨起他的欲望。
“抱紧我吧,记住这个感觉……”
她的气息在耳畔吞吐,暖暖的,柔柔的,带着一种清香,很像他幼时在田野里闻到的野花香气,他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他青涩地回应她,有点迷乱,有点急躁,却始终加着小心。
他知道他不是她唯一的男人,这个组织里,很多男人都会得到过她的抚慰,虽然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在哪里。
一想到她也曾这样躺在别人的怀里,他就感觉到愤怒,那愤怒就像火一样烧着他,他又想杀人了。
可是,他始终疼惜着她,甚至不忍碰触。
“你可真老实啊!”
她笑了,像第一次看到他时一样。
“你真的是我们的人?”
一只小巧的白朗宁在她纤细的手指上旋转着,她斜头打量着他,嘴角挂着轻蔑的笑。
“嗯,我刚加入,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他恭恭敬敬地向她鞠了一个躬,脸有点红。
“好说,只要是强者,我绝不让你失望。”
枪被另一只手握住,空出来的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你也别让我失望啊。”
她眼里的笑意像水浸到他的心里,无孔不入。
“嗯。”
他说不出话来,只好点头。
“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他继续追问着,迟迟没有动作。
“你?”
她难耐地皱着眉头,两只手紧紧地扣着他的肩头。
“不,不会,”她再次攀上身来,压抑不住地喘息着,“我,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你,满意了吗?”
他到底拗不过她,或者说他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欲望。或许这样也是好的吧,她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那么他终究还有希望。
他抱紧了她,带着一丝不安和喜悦。
“你家是哪儿的?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抚着她的长发,手指缠着一缕缕丝滑。
“别问,我也不会说,我们都没有过去,也不会有将来。”
她静静地窝在他怀里,闭着眼睛,脸上还有未消解的红晕。
“为什么?”
他的手停住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什么叫没有将来?他可以没有过去,反正过去也不并不愉快,可是,他想有将来,否则他做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你觉得一个杀手会有什么将来吗?”她冷笑了一声,依然闭着眼睛。“别傻了,我们只有眼前,眼前的一天就是一天,眼前的一年就是一年,眼前的一辈子也就是一辈子了。”
如果能这样一辈子也是好的,既然没有未来,那就享受每一刻吧。他翻身上来,再次压住了她。
“有我在,你哪都别去了。”
“你,管得着吗?……”
她的声音弱下去。真好,此时的她如此柔顺,好像永远属于他。
“就这样一辈子吧,过一天是一天。”
他沉沦下去,忘了那些黑色的过往,忘了那些殷红的鲜血,也忘了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2.
“无欢?”
他看着白纸上的两个字,又抬头看了看她。
“怎么,不喜欢?”
她将纸慢慢拿到手上,一条条撕开,然后用力揉搓,眼睛一直望着他。
“不是,我有名字,你知道,我有名字,我叫……”
“不!”她截然打断他的话,“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名字就是一个代号,你记住,在这里,你只是无欢!”
“那你呢?你是谁?”
“我是谁?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她的声音突然冷下去,冷得像上了弹的枪膛。
“没见到你之前,他们说你是欣姐。到了这儿后,你说你叫阿梅。可你跟别人说,你叫小红。哪个,哪个才是你的名字?”
他皱着眉头,一个人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换名字?好像有很多张面具一样,让人看不出真假。
“我都不知道哪个是我的真名,我是谁我早就忘了。我劝你也忘了吧,做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什么都记得。无欢,这个就是你的代号,当然,你也可以换个别的,这都不重要。新的任务已经来了,比较难办,所以,这次,我和你一起。”
她的手里徒然出现了一把枪,一把小巧的白朗宁。
他们说,她的枪法极好,他们也说,她的心极狠。一般情况下,他们杀不了的人,组织就会派她,她从来没留过活口。
“这女人就是个蛇蝎心肠,身子再好,没用!说不定哪天我们也会死在她手上,所以,玩玩就好,别太当真!”
带他来这里的阿良曾经这样跟他说过,他也亲眼看到过,那些失手的人,那些叛离的人,都一一倒在了她的枪口下。那些人,未必没像他这样上过她的床。可是,他始终不肯相信,她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一个杀手,何来情义?可是,他就相信,只要是人,只要活着,就会有。
“你这样的根本不适合这行,你啊,早晚有一天会死在她手上,不信我们就走着瞧!”
阿良离开时拍着他的肩,不住摇头。他看着阿良离开,心里有点不痛快。带他进组织的是他,说他不适合这行的又是他;把他交到她手上的是他,说他会死在她手上的还是他。真不知道,他该信他的哪句。
3.
“一人一个目标,一人一发子弹,如果失败,自裁。”
她递过来一颗子弹,一颗小巧冰冷的子弹。
“这次是什么人?”
他接过来,装进枪膛,抬起头望着她。
“活人,活着的人。记着,在杀手眼里,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死人。除此外,没有任何区别。”
“那有一天,你的目标是我呢?你会下手吗?”
“你觉得呢?”
她冷笑了一下,转回身去,一只手握着枪,静静瞄向远处。
“可我不会。”
他垂下头,看着手里的枪。
“你不杀我,自然有别人杀我!别傻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她嘴角扯了扯,放下枪,回过身,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别心存幻想,入了行,进了门,你的命,我的命,所有人的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那是谁的?”
他困惑地看着她,她的眉眼细长妩媚,眼角一颗泪痣总让她觉得,她不是一个狠心的人。
“组织的。”
“组织又是谁的?”
“我的,”看到他脸上交织的惊和喜,她“噗嗤”笑出声来,“也是你的,我们所有人的。这铁律可以保障每个人的利益,确保每个人不叛逃,不二心,只要不违背,至少在别人来惩罚你之前,你可以安心地活着。”
“安心?你杀了人后真的安心吗?”
他的目光里有不解,他看着她,想在她好看的脸上找到答案。
“我没心,不用安。”
她收回手,看着他,目光变得深沉。
“无欢,你不适合这行,你伤的不深。如果想回头,废了一双眼睛就可以。如果做不到,我帮你。”
她抬起手,两只手指在他的眼睛上逡巡着,像毒蛇在吐着蛇信。
他摇了摇头。
“不,我不走,你在这儿,我不走。而且,”他靠上来,环住她的腰身,将她揽进怀中。“我要一直看着你。”
他吻了吻她的发丝,她的发丝有股淡淡的青草香气,这让他心安。
“也许你会后悔的。”
她伏在他的胸前,闭着眼睛。她的嘴角挂着笑,却一点也不甜。
4.
“无欢,开枪!”
他却看着眼前的目标越离越远,迟迟扣不下扳机。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眼里一点点爬上血丝。
终于枪声响起来,来自一把小巧的白朗宁。
“你?!”
他猛然转过身来,怒视着她。
“给你两个选择,杀了我,或者自杀。”
她冷笑了一声,转回身去,走开了。
“你说的一人一个任务,你告诉我,你的任务是不是我?”
他追上去,一把扯住她的胳膊。
“是的。”
“为什么?”
他几乎是在咆哮。
“因为我知道你很难下手,你不动手,我就得除掉你。”
“那现在呢?你开枪打死了阿良,你已经没有子弹了,你怎么除掉我?”
“所以我给了你两个选择。”
她平静地看着他,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阿良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除掉他?”
“他叛离了,他把你带进来,就是一个障眼法。他现在已经是青帮的人,我们不能再留他。”
“不可能!”他有点迟疑,可还是争论道:“如果他入了青帮,为何他不带我去那儿?你们一定搞错了!”
“不会,我说了,你不过是他的一个障眼法,一颗棋子。无欢,”看到他眼中剧烈挣扎的情绪,她微叹了口气,“你太幼稚了。来吧,动手吧,你可以杀了我,然后投奔青帮,或者回老家。”
“你知道我不可能杀你的!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的眼里要喷出火来。他没想过,从饿殍遍地的故乡逃出来,跟着阿良来到大城市,明明说好的,做一个杀手,做一个只杀坏人的杀手,他就能吃饱饭,还能娶上媳妇儿,为什么,为什么一转眼一切都变了?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更不可能杀一个跟自己睡过觉的女人。
“无欢,你还可以回去,可我,回不去了。死,对我来说,并不痛苦。可你若不杀我,你就必须得死。规矩就是规矩,我们这些人,能撑到今天,全靠它。”
她抬起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脸,亦如初见。
“不,不,我不会杀你!绝不会!”
他眼里一点点泛上泪来。
“那你就自己了断吧,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们,我们可以一起逃啊?”
“逃?逃哪去?你想得太简单了。”
她冷笑了一声,望着远处。
“曾经有一个人也想带我逃的,最后……”
“最后怎么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我以前不这样的,无欢,我不想更坏了,你懂吗?”
她眼神突然凌厉起来,他还在发愣,她的手已经握到了他的枪。
“既然你不能决定,我来帮你吧。”
枪声再次响起,他的胸口一痛,他低下头,看到心脏的位置冒出一股烟,然后他闻到一股味道,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你……”
他踉跄了一下,慢慢倒下去,眼睛却一直看着她。
“我放下的东西太多了,你不是最难的一个。”
她收起枪,望着他,细长的眉眼含着笑意,眼角的泪痣却泛着微光……
5.
“我?我没有死吗?”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人一把按住了。
“你没有死,有人把你送到这里,幸亏你的心脏长在右边,不然你死定了。”
“谁?谁送我过来的?”
他一把抓住医生的手,使出了全力。
医生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往外挣脱。
“一个女人,她把你送来,付了医药费就走了,不过,她给你留了一封信,在这儿。”
医生终于挣脱了他的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怕他再次纠缠,医生向一旁的护士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快速消失在了门口。
他握着信,看着上面熟悉的两个字“无欢”,控制不住浑身颤抖。
他慌忙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急切地展开。
李林:
你一定很吃惊,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让我告诉你,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哥哥的名字,他叫李森,他比你大十岁。他曾经跟我说,他有一个弟弟,叫李林,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心脏长在了右边,这,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吧?可你哥知道,就在那次,你掉进水塘的那次,你哥把你捞上来,从此知道了你的秘密。这个秘密在很多年以后,在一张床上被一个女人同样发现了。起初她不敢相信,直到阿良告诉她,他的名字叫做李林。李林,多么可笑,我竟然在你哥死了五年以后,上了他弟弟。不错,你哥已经死了,他死在了我的手上。曾经,他说过要带我走的,可是没用,我们逃不出去,我们手上沾了太多的人血。本来他是可以活下来的,然而,他放弃了。他放弃了,他的心真狠啊!后来的事我不想跟你多说,小林,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被救活,你活下来了,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不必告诉我去哪儿,也不必找我,更不要回来,至于我,我会活下去。我得活下去,这是他用命换回来的!
别了,保重。
周雪(这是我的真名)
他捧着这封信,沉默良久,终于把它紧紧抱进怀里,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