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来，由于家里老人经常生病，在医院里进进出出，我们也用过很多护工，这些护工有男有女，有好有坏，有的马马虎虎，有的麻利勤快。
其中，郑阿姨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一个。我一开始是不喜欢她的，觉得她是医院里奸诈护工的代表，但在和她的斗智斗勇中我慢慢改变了看法。
一．初次较量，套路下的来回拉扯
遇见郑阿姨时，我们已经是医院里的老常客了，也用过了很多护工，见过护工那些套路。但是，郑阿姨向病人家属“抠钱”的招数，还是让我耳目一新，大开眼界。
在医院里，有些不规矩的护工会向家属额外索要饭钱，一般也就是二十块上下。另外，就是偷懒，不好好照看老人，比如老人尿床了不及时清理，就让老人在湿褥子上暖着，甚至能一夜不换，非常的可恨。还比如就是喂饭，想赶快喂完，就大口大口地喂，经常把老人喂呛着。
郑阿姨的段位比那些护工可高多了，套用现在流行的话说，这些护工在郑阿姨眼中都是“虫豸”，郑阿姨的套路能比她们高出一个维度。可以说，郑阿姨已经上五楼了，其她的护工还在一楼转悠。
我家老爷子是突发脑梗进去的，而且当时正处在特殊时期，医院的护工非常的紧缺，直到住进去的第二天傍晚，医院才给我们指派郑阿姨。郑阿姨一看就是那种精明的护工，当时我就觉得估计以后“切磋”的机会少不了。
结果，还没到“以后”，我就着了道。
刚住院的脑梗病人要做各种检查，而我家老爷子是属于那种“壮汉”级别的，体重有190多斤，我和郑阿姨根本搞不了，没法给她“过床”，必须要找人帮忙。
郑阿姨倒是很积极，帮忙找了另外3个护工，再加上检查科来接人的护工，我们一共六个人才把我家老爷子抬到推车上，然后推着去检查。
到了检查那边也得需要六个人协作才能把她送到CT和核磁等机器里。当时我还挺感动，我觉得是不是我看错郑阿姨了，想着等忙完了，给大家买点东西表示感谢什么的。
等检查做完，还没等我感谢说出口。郑阿姨就张口要钱了，包括她自己在内一人五十。以前住院时检查，也有护工帮忙的，从来没有要过钱。这还是第一次碰见，而且属于是明显高过“行情”了。
当时我就有点生气了，你要是收钱可以明说，为啥一开始不说？二就是，你郑阿姨已经是我花钱雇的护工了，送老人去检查就是你的份内工作，你凭什么再要钱。
经过一顿磨叽，最后郑阿姨自己的钱她不好意思要了，剩下的三个护工一人给了三十，这事儿才算结束。
紧接着，郑阿姨又开始张口要饭钱，每天30块。这事儿本可以明确拒绝和举报的，但是希望她能好好照看老爷子，拉扯半天后以每天18块成交。
好在郑阿姨是那种拿钱就干活的主，让你觉得钱花得值。当天晚上就把我家老爷子换下来的衣服用手搓洗出来了，还给他擦洗了身体，刮了胡子。
郑阿姨非常的勤快、聪明，属于那种有眼力劲儿又会干活的人。活干的都及时，麻利，又专业。尤其是在护理的专业度上，是在护工中很少能见到的。很多护士的活儿她都能做，拔针、换营养液、摆弄检测仪器、做理疗等等，要是护士忙不过来，家属和患者又同意她就替护士做了。
而且，你不用特别交代，她就把老人护理的干干净净的，病床整洁，衣物也会及时清洗，喂饭也喂得很有耐心，很多事儿也积极帮我沟通解决，让我感觉这额外的饭钱花得也不冤。
这时，我觉得和她的博弈差不多该结束了吧，但我还是太年轻了。实际上，郑阿姨赚钱才刚刚开始。
二．摸清底细，恩威并施拿下主动权
她赚钱的第一种方式就是卖东西。她竟然在医院里有个小仓库，病人住院所需的生活物品，她都有。住院的人一般都很仓促，不是缺这个就是没拿那个，又着急用，还都是价格不贵的东西。
郑阿姨往往能把握住时机卖出去，像什么尿壶啊，便盆啊，尿垫啊，毛巾啊，卫生纸啊，吸管啊什么的，她都有。价格虽然比外面的超市要高，但是病人都着急用，郑阿姨就能准确地打了个时间差，把东西卖出去。
郑阿姨不但把东西卖给自己照看的病人，每当病区里来了新病人，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及时去围观，凭借着自己的“专业”经验，适当指点一番，但是绝不上手去帮忙，然后趁机把东西卖给新病人。
假如你什么都不缺，那她就要发挥第二种挣钱方式了。她会创造机会卖东西，这尤其针对她照看的病人。
比如你买的毛巾纤维太粗糙，或者材质不对，对老人皮肤不好，应该换成更柔软的；比如你买的湿纸巾含有酒精成分，拿来给老人擦屁股容易生疹子，要换没有酒精的；再比如你买的尿垫尺寸不行，或者太滑，不行……恰好她那有，你先买个着急用着。其实这些理由也不是诳你，大多数情况下是对的，确实对老人有益，所以她就能卖出去她的东西。
对于替换下来的那些“不合格”的东西，郑阿姨则会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遇见那种爽快的，或者心思正在老人身上的，她都会很“随意”问道，你这东西还要吗？不要我帮你清理了？
有些人就挥手让她拿走了，她也不扔掉，而是拿回自己的小仓库，挑挑拣拣，稍后再转手卖給别的合适的病人。比如吸管，有粗有细有硬有软，不同状况的病人有不同的需求，郑阿姨那碰巧都有，一块钱卖你一根，没问题吧。
郑阿姨的第三种挣钱方式，就是推出联合增殖服务，尤其针对那些病重的，体重大的，难伺候的，护理复杂，或者有特别需求的病人。
她一般会说伺候你家病人太辛苦了，太难了，你看我的胳膊腿腰都酸的不行，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为了更好的照看你家老人，你应该再找个兼职护工当帮手，这样更安全，照顾的更好。到时候你家老爷子上厕所啊，换床啊，站起来锻炼啊，让人家给搭把手，帮扶着，帮看着，这样更安全，不会摔倒啊，每天我们两个人还能扶着老人在楼道里走会儿。
我家老爷子就是这种情况，病情复杂，体重大，还着急恢复，想每天要求多站会儿。我一想，行吧，就同意了。于是她找来了另一个老太太护工，让我私下给这老太太护工每天50块。这老太太护工，每天帮着我家老爷子在楼道多站会，洗澡、上厕所的时候也可以叫她来帮忙。后来，我才知道，这50快，她俩人对分，一人25块。
除了这些，过年过节还得给红包。你要是不识趣的主动给，她就会敲打你，说哪个病房的几号床，给了护工一个多大的红包。你要是还不给呢，她就会派说客，让别的护工来点拨你，告诉你应该给她红包。如果你还不给呢，她就会朝你要，明确的要，三番两次的要。
我呢，是属于那种比较识趣的，主要是因为她做得确实非常的好，是我见过做的最好的护工，所以我也乐于给她红包，希望能增进关系，希望她能好好照顾我家老爷子。
但是给了两次后，她有点感觉良好了。有一次节日还没到，她竟然让别的护工明确的帮她向我要红包，而且说了一个数额范围，让我看着办。那是很大的红包。当时我就非常生气的拒绝了那个护工。我觉得这个绝不能惯着她。
后来，临近节日了，我都没给她红包。她又不止一次的找我要，并且也松口说一两百也可以，就是那个意思，当鼓励一下。我还是明确的拒绝了她。
看到她还不识趣，还想要。我就明确且严厉的告诉她，你要是这样，我就去你们公司和医院举报你去。我知道她很怕这个，每次我看见她们公司的人来检查，她都乖巧的像个鹌鹑一样。
另外，我还吓唬她，我不光举报你，我还要去公安局报警，告你敲诈勒索，想想这段时间我给你的红包和饭钱，还有其它你从我这里骗的钱，够判你了。
她看着我没有开玩笑，就怂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找我要过红包，我也再没有给过红包。而且，她的看护质量也没有降低，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每天看见我还是笑眯眯的很热情。
但是为了缓和关系，我并没有做的太绝，每天的饭钱我还是照常给她，还有去超市时也给她买点吃的喝的什么的。每天的饭钱，她照收不误，但是给她买的吃的喝的东西，她不要。我以为她心中有愧，她正直，后来我才知道原因，她竟然是不屑。
就这样纠缠和拉扯着，我觉得她真是一个精明能干又奸诈贪婪，很会算计病人家属的护工，是医院里那种不好的护工，坏护工。
直到一个病人的出现，我才对郑阿姨有了全新的了解，也开始重新审视我对她的判断。这个病人就是小费，就是上篇说的那个半年内两次中风的小伙子。（详见上篇《那个给老板挡刀挡酒的小伙子，最终瘫在病床上走了》）
三．反转，她竟然还能那么的可爱
小费来时无父无母，没人没钱，就是安排给郑阿姨照顾的。
虽然，护工费都没有着落，小费又那么让人不省心，还让郑阿姨挨了批评，被罚了钱，但是郑阿姨不管罚钱前还是罚钱后，都是很用心的照顾小费。
虽然，郑阿姨很嫌弃小费的过往，私下给我们说：“别搭理小费，他也不是什么好鸟，他都是自找的！”
但是她还是尽心尽力的照顾小费，这已经不是一个护工有没有职业精神的问题了，郑阿姨对小费的照顾就像一个老妈照顾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郑阿姨每天都烦小费，呵斥他，但是对他的照顾是一点都没懈怠。她呵斥小费，让他起来站会，不站也要在床上坐着，别整天躺着。她还帮坐起来的小费松弛肌肉，嘴上唠叨个不停，手上也啪啪作响。
小费不吃饭，郑阿姨半夜跑出去给他买肯德基，回来又是对他一顿骂。虽然郑阿姨每天对小费各种唠叨，但是在半年多的时间内就是没有给小费提过要护工费的事儿。
临了，小费要走了，虽然知道小费卡里还有几千块钱，她也不要了，要知道那护工费最终到她手里也能有大几千块钱的，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是真正的辛苦钱，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挣的钱，但最后她却大度的说不要了。
小费走的那天早上，郑阿姨是看着他离开的。她亲自把小费推下去的，还给小费买了些吃的，让他在路上吃。
除了这些，郑阿姨还是一个爱美和注重养生的人。在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穿工装，偶尔在周末，她会换上自己的衣服，虽然都是从网上淘的便宜货，但还是很时髦的。她喜欢穿豹纹衣服，是病区内名副其实的“豹纹阿姨”。
出于工作制度要求，她的头发要扎起来，但是可以看出她的头发是烫过的。晚上洗完澡，是她仅有的可以披散头发的时间，她很珍惜这个时间去捯饬她的头发。虽然经常被各种呼叫，拉屎拉尿，喂水喂药打断，但是明显她很享受这段时间。
后来，我也终于明白为啥我给她的那些吃的喝的，她不要。原来她也是一个养生小达人。她会认为我那些吃的喝的不健康，有防腐剂。如果我硬塞给她，她也会先在储物柜里摆放几天，然后找机会送给别的护工，还特意表明是我送给她的。
郑阿姨只要有机会，就尽量自己煲汤或煮粥喝，但是食材都是寻常的，像什么羊肉炖山药，五谷杂粮粥，枸杞皮蛋粥啥的，有时候晚饭就啃一根黄瓜，在她看来那也是养生，比我从外面卖的东西健康多了。
有时候不凑巧，刚洗完澡，披散着头发的郑阿姨正在啃黄瓜，有老头拉了，但黄瓜却一时没找到地方放，她就会嘴里咬着半截子黄瓜，披散着头发，帮老人处理床上的大便，更换尿垫。处理完了，再接着啃她的黄瓜。
相处时间久了，我发现她也并不是那种完全冷漠的人。前面说了，病区里来了新病人，她就会凑上去，伺机“专业指导”，找机会卖东西，但是她绝不上手帮忙，她是怕万一出意外，惹上麻烦。
但是，你只要和她熟了，她就会热情帮忙。别的护工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只要问她，她也乐意传授经验和技巧。要是有的护工做事不规矩，她看不下去的，也会指责，指出错误。比如那个一个晚饭把人家老爷子喂吐三次的护工，郑阿姨就批评他不能这么喂，并抢过饭盆亲自做示范。
除此之外，“咱不能害人”也是郑阿姨常说的话。
有些病人出院时，会把一些没用完的东西送给她，像卫生纸啊，湿巾啊，尿垫啊，纸尿裤什么的啊；包括我们前面讲的，被她拿出去以“清理”名义，顺走的那些病人的“不合格”东西，只要有合适的也会转手卖给别人，但是质量差的，开过口的，不合适的绝不卖给别人。还是她那句话：“挣钱该挣钱，咱不能害人，这是医院。”
不过，最终使我改变对她看法的，还有一件事儿，那是她的家事。
那就是她对儿子婚育的态度。刚开始接触时，她就问我有没有小孩的事儿。我原以为这只是一个老阿姨的八卦或者最多她是想套我信息。
后来我才知道郑阿姨的儿子已经结婚多年，快四十的人了还没有小孩，原因是儿媳是多囊，并且是重度高血压患者，即使怀孕，如果高血压控制不好也是危险，这几年她们两口子的钱基本上都花在治病上了。
郑阿姨对这事儿的态度很明确，她非常郑重的给她儿子儿媳说，先治病，病好了再生，大人最重要，要是实在生不了就算了，你们两个过好就行，我不在意。
她怎会不在意呢？只是她对这事儿的态度，还是让我挺钦佩的。能有这种态度且不避讳谈论这个话题的老人实在太不容易了。哦，对了，郑阿姨不识字，没读过书。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小费走的那天早上，郑阿姨是看着救护车离开的。等小费的车离开很远后，她才转身离开，随口淬了一句：也不是好鸟！回来后，她再也没有提过小费这个人，好像他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这就是我认识的医院护工郑阿姨，她究竟算是好护工，还是坏护工，我也说不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