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王臭小。
我不是二杆。
(二)
村里头那些小孩孩老是叫我“小二杆”。
在山西话里头,二杆通常是一个骂人的话。
他们叫我“小二杆”,因为俺爸是个“老二杆”。
俺爸确实二杆。
俺爸没有什么本事,跟俺爷一样。俺家从不知道几百几千年以前,就住在了这么一个灰塌火星的小村村里头,靠天吃饭,种地为生。别人家的爸,要么在县城里头开家小铺面,然后把全家人都接到县城住了。要么在五矿下坑,挖煤。没有挖几年家里头的人也都到县城住了。村里头种地的人越来越少。除了一些老头儿和中年妇女,就数俺爸了。俺爸一个正值壮年的大男人,留在村里种地,属实异类。也不是没人劝过他,年纪轻轻的出去打工多好了,挣的钱不比种地多?俺爸说,没门路啊。劝的人说,俺家那谁谁谁就在县城了,你去了找他就行么。俺爸不说话了,只是抽口烟,摇摇头。几个人劝了几次,俺爸无动于衷,他们也不来了,就在背后骂俺爸二杆,一根筋,好脸皮,不懂变通。
这还不是俺爸最二杆的时候。俺爸二杆的时候多了去了。
有回俺爸让我去供销社买酒。啥,供销社是啥?就是你们的小卖铺。我也不知道为啥叫供销社。反正土黄土黄的墙上,用白漆刷着三个字,“供销社”。白漆掉得快看不清字儿了,村里头的人还叫它供销社。忘了俺爸让我买什么酒了,就记得当时电视上正是“大大泡泡糖”卖得火的时候,于是撒了个小谎,告俺爸他想喝的酒没有了,给他换了另一个便宜的,剩下的钱买糖了。没想到俺爸那么二杆,当场就去供销社问。结果当然是我挨了好一顿毒打。当时全村都听到了我的惨叫,来劝俺爸,不敢这样打孩么,看给打坏了。我再也不敢骗俺爸了。
别看俺爸打我打得凶,他见不得别人打孩。有回后晌刨完地回来,正吃黑夜饭了都,碰见一个老头儿正打他那个孙闺女了,小闺女哭得稀里哗啦的。俺爸赶紧拦住,问这是咋啦,打孩小闺女怎嘛呀。那个老头儿平时还是挺喜欢我的,现在一身酒气,冲俺爸嚷嚷,他妈的倒灶鬼东西,二婚就算了,还给俺家带了个拖油瓶,两人在城里头挣钱,把闺女留给我了,他妈的赔钱货……说着,还要打。俺爸赶紧拦住,说走走走老叔咱两喝酒去。俺爸还给了小闺女几十块钱,让她去买酒和小菜,剩下的买糖吃。
俺爸说,老叔,孩们城里头过得不赖哇。
嗯,不赖不赖。
老叔,二婚多好了,有个伴就行啦。哪像我了,种个地,二婚也找不下人。
这年头这人,净这。孩呀,好好挣点钱,再娶一个。
嗯,老叔呀,男孩女孩都一样。女孩多好了,你看俺家那个小(意即男孩),天天害(意即皮)的。
那天,俺爸把那个老头喝倒才回来。
村里人都说他爱管闲事,真二杆。
我也觉得。
(三)
村里头的小孩孩们听了大人叫俺爸二杆,就叫我“小二杆”,说俺爸“老二杆”。
本来我的官方外号,是“王臭小”,就是俺爷给我起的小名。但是在一群“翠花”、“铁柱”中间,臭小这个平平无奇的官方外号就没什么爆点。于是都叫我“小二杆”,或者“王二杆”。从小我就是被他们孤立的那个,因为我不说脏话,也不会偷偷抽烟,俺爸也不给我买变形金刚。他们还说我“软蛋”,天天交作业。倒是还有几个跟我一样的“软蛋”。
我不说脏话,是因为怕俺爸打我。不偷偷抽烟,也是因为怕俺爸打我。俺爸不给我买变形金刚,是因为没钱。好好写作业,是因为我想考个好大学,看看大城市长什么样。
“王二杆,就你还想考大学?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吃屎!真二杆。”
每当他们叫我“王二杆”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因为被叫惯了。当他们说我爸“老二杆”的时候,我也没什么感觉。因为我爸真二杆。但是有一回,他们骂我早就死了的妈是婊子。也不知道他们哪里学来的腌臜话。我跟他们打了一顿。最后一群人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校服也撕烂了。
那是我唯一一回打架。老师也没说什么,骂了我们几句也就完了。因为那几个天天不学的她也管不了。而我这个天天学的她不想管。
老师不管,我那个二杆爸爸管。
他闷了几两酒,拖了一把铁锹,一户一户找了过去。路上碰了人也不搭话。最后好像那几个孩子被自己妈打得很惨。爸妈都不在的被我爸扇了几巴掌。
(四)
后来就没人敢惹我啦。知道我跟俺爸都二杆。
但是我真不是二杆。真的。我就想去大城市看看。
中考考进县城的一中,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同学基本上没有初二就辍学的。考不上高中连职高也不上的也很少。
原来跟我一样的“软蛋”很多,“二杆”也很多。
跟俺爸一样的二杆却不多。
(五)
我不是二杆。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