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家里特穷。每遇雨,家里的灶背上要用一、二、三……只碗接漏。
房间里也是。不过用的大盆小盆大桶小桶。蚊帐上塑料膜与盆并用。
每遇雨,父母亲不用做农活,我们三个孩子也不用上学时,妹坐在一把小板凳上做作业,弟坐在一把矮凳上做作业,我坐一高凳傍着高桌子做作业。
母亲倚在大门框边纳鞋底,父亲倚在另一边,手捧着戏本子,亮开嗓子,把《罗成显魂》之类的戏文唱得声情并茂。
堂屋正中一只接漏的提桶,隔几秒“唿哒”,隔几秒“唿哒”。
二
读三年级时,期末考,忽然肚子疼得受不了,用书抵着桌子也痛。男同桌叫来老师,老师叫来父亲。
父亲把我背上,一路走回家一路骂我好吃不讲卫生。
晚上还是疼,母亲抱着我,不住用手替我从上到下从下往上摸肚子,泪眼涟涟不住安慰我。父亲一忽儿跑进一忽儿跑出,嘴里不住骂我好吃。
母亲抱着我一夜未眠,父亲跑进跑出也一夜未眠。
当时觉得母亲好温暖,长大了一定对她好;父亲好生可恶,长大了肯定不管他。
三
小时常闹肚子疼,不止三十回。
疼得受不了,隔壁的刘叔也无法时,父亲就推出家里唯一那辆破自行车,龙头生锈了,链条生锈了,连钢圈也生锈了。父亲小心翼翼把我抱上后车座,小心翼翼一路蹬三十几里地去县里人民医院。
到了医院门口,父亲要把我抱下来,我自己一蹦下车,眼里还含着泪,说,不疼了。一边说还一边拍自己的肚子。
父亲把我拽到医生面前,医生说,不疼不好检查呢,回吧。
父亲把我小心翼翼抱上车,又小心翼翼蹬三十多里回家。
这样子不止十五回。
四
念初中了,学校隔得远,报名时,三年都是父亲用那辆旧自行车送的我。后车座绑被子衣服物什,前面的大架上坐一个我。
念高中了,学校隔得更远。报名时,父亲还是用那辆旧自行车送我。后车座绑被子衣服物什,前面的大架上坐一个更大的我。
五
高考无疾而终。父亲劝我接受好友建议复读。父亲用那辆旧自行车把我送到离家近七十里的学校复读。
半年快完时,我一夜未眠突然决定不复读了。背着被子提着书来到必经的小河边等船。
船渐渐靠岸,父亲竟从船上走下来!他来给我送菜送钱。初中高中他经常不定期给我送。
听闻我不再复读,他撇过脸去,好久才扭过头对我说,回家吧。
我不敢看他脸上拭不干的泪痕,我只能想象他心底汹涌的悲哀的波澜。
六
辍学回家,父亲托老校长——我的启蒙老师把我弄到村小学当民办教师。
第二年跟比自己小三岁的民办老师谈上了。父亲母亲请全队的伯妈婶娘给我做思想工作,我偏不听。寻人给我说个乡政府吃国家粮的,我偏不要。
快结婚了,父亲非要我和弟、妹去地里给油菜苗浇水。想着再也不能经常和他们一起来地里做事,我浇得很用心。
父亲偏说我没浇好,抡起扁担,狠狠地砍了我三扁担。
七
成家了。每年逢七月家里要赶秋。
赶秋就是要赶时间,如果稻秧苗插下去迟了,就赶不上节气,收成就会差。
我不会插秧。父亲总会不请自来。有时婆家的人还没下地,父亲已早早在我家田埂上坐在清晨的雾里。
八
九五年母亲因病去世,四十六岁。
九六年父亲病重,检查说是肝胆管结石,需要动手术。二爷姑父和我们一起把父亲弄到中医院,请市里最负盛名的医生动手术。术前弟不知从哪来钱给医生包个红包。手术才开始不久,医生把弟请进手术室,把红包退给弟,说,胰腺癌晚期,弄回去吧。医生把切开的刀口原封缝上。我们在寒风中把父亲抬上二九零拖拉机,一路哭回家。
那年父亲四十八。
我本来想要还给母亲的温暖无法还了。我曾经不肯给父亲的孝顺当真给不了了。
九
父亲个矮,大概不到一米六五。常穿一件深蓝色夹衣。几乎不记得他的笑。在苦难多于幸福的日子里,父亲老是拧着舒展不开的眉头。
岁月的天空,贮满飘来飘去的云朵。没了父亲的父亲节,心,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