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我在梦里梦见她。
在时间过去很久以后的某天。
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风,月光不是很明朗,梦里的她穿一件灰色粗布衣裳,黑夜里看不清她的脸,却能真实的感受到那就是她。月色朦胧,更深露重,她就站在一小片阴影里静静的望着我,在她身后是白墙灰瓦青砖铺地的老宅子,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槐花落了满地。
醒来的时候,天色晦暗,暴雨倾城,有穿堂风呼啸而过。这个梦有点长,长的觉得像是真实,梦里故乡的模样仿佛停留在多年前,时光静止,小镇水塔旁古老高大的槐树下,外婆静默的站着,微笑着向我挥手,然后一切开始飞快的倒退,渐行渐远,她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就像学生时代很多次的场景在梦里清晰还原。
只是现在送别的人变成了我,当年风雨无阻每日清晨送我上学的那个人已然不在,我记得她的音容笑貌,记得最后一次车站送别时她眼中我再无法明白的深沉,如暗夜星辰坠入无尽之海,惆怅渐生遗憾。
关于故乡的记忆,而今想来记忆最深是横贯东西的长街,长街尽头是无边原野,暮色四合,炊烟升起,夹杂树木草叶清香。
长街上多是成排的老房子,青砖灰瓦的结构从街头一直延伸到街尾,岁月在街坊里温柔穿梭,春天不知名花开遍苍茫原野,夏日暴雨初霁彩虹忽现,秋天成群大雁飞越金黄色麦田,冬天屋檐下晶莹透亮的冰棱,时光静默无言,留下沧桑痕迹,那时候只觉得稀松平常,现在看来却像是冬日黄昏天边的落日,美得悄无声息,只一下就不见了。
老房子和住在里面的人一起,成了绵延我整个童年时期的回忆。清晨时分,朦胧雾气弥漫小镇上空,早起晨起锻炼的人穿过长街尽头的原野跑步回来,系着红领巾的稚嫩少年从长街的这一头沿着溪流走向学校,沿街的豆浆店冒着热气,然后日光喷薄而出。
年少不知愁。
少年时光,溪水一般清澈透明的年纪,如同黄鸟晴光,当真是,梦觉流莺时一声。
我想起小时候,四岁,或者更早一点,故乡的老宅子,盛夏时分,天气闷热无比,夜里睡不着觉,无声的爬起来,客厅里透着晦暗不明的月光,古老大钟嘀嗒嘀嗒不知疲倦,一声一声,在暗夜里听来格外清晰,像是在镌刻某种记忆,冰冷而生疼。
门被大力的推开,喧哗声顷刻涌入,嘈杂的陌生人群,混杂车轮摩擦砖石地面的声音,响彻弄堂。
天色一点一点发蓝变亮,晨曦微露时分,院子里站满了人,我的爸爸站在人群里,盛夏天气,穿黑衣长裤,神色疲惫,面容冰冷,像是带着一身潮湿清冷的雨气。
他说,你妈妈,她只是睡着了。
四周静寂,东方一片耀眼的白,晴朗白日冲破晨起的寂静微光,天色已大亮。
我趴在他的肩头,盛夏初晨的晴光穿过院内高大树木的繁复枝丫落下满身闪烁明灭的光斑,我那么天真的以为,以为她真的只是睡着,以为之后的每一天都还能见到她温柔慈悲的笑,像以往每一天一样,所以毫无眷恋。
现在想来心底忽生悲伤,像是南方潮湿阴郁的梅雨天气,细雨迷蒙,淋漓不尽。
记忆有时候会骗人,它只会让人记起那些愿意去相信的人和事,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在我的妈妈离开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难过和伤心过。
因为我还未理解所谓死亡。
也因为我还有外婆。
少不经事的年纪,有人陪着就会很开心,盛夏时节,外婆家的院子里盛开大朵的火红色月季,在爸爸将我送到外婆家以后的无数个清晨,午后和黄昏,我守在青砖铺地的弄堂口,总以为我的妈妈会醒过来,她牵着爸爸的手,从长街的另一头走过来,带我回家。
然而什么也没有。
只有外婆,还有满院子的火红色月季,还有芍药,丁香,菊花,一年四季,花事永不停歇。
时间飞快流逝,到我终于能明白什么是死亡的时候,已经不再感到难过,也已经不再守着弄堂口,等人来接我回家了。
那一年的春天,爸爸带回来一个阿姨。
他说,以后要叫妈妈。
我的外婆安静的坐在弄堂里,不发一语,看我的目光像是秋天原野里南飞的大雁,大片空落落的凉。
因为她,我没有缺失任何关于童年的美好,因为她,得以穿越迷茫叛逆的青春期,她会牵着我的手在晴好的天气去原野里放风筝,看山谷里满树盛开的繁花,越过溪流给我摘最甜的杏。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记得关于她的分毫,音容笑貌,言行举止,她的轮廓,她的发际线,她左耳浅褐色的痣,和灰色格子布衫上月季花的幽微清香,这香气一直陪伴着我度过记忆里学生时代无数个寒冷寂寥的冬日。
那个时候,我从未想过她会忽然老去。
可是生命中总有忽然。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那天清晨起了薄薄的雾,在空旷清冷的候车大厅。初春天气,遇上寒流,气温下降的厉害,她站在安检门外,跟以往每次送我离开一样,远远地望着,不发一语。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半年后的秋天,她在北方故乡的院子里安然老去。
我在南方骄阳依旧似火的午后接到哥哥的电话,他说,不要难过,人老了,都会有这一步。
忽然觉得胸中酸涩难过,眼泪落了满脸,却是发不出声音。
黄昏时分回到故乡熟悉的小镇,长街上空浮动大片墨灰色的云,落日渐渐暗下去,北方的秋天来的格外早。
依旧是故乡的老宅子,白墙灰瓦院落,青砖铺地弄堂,月季花如火如荼盛开,和记忆里以往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到底不一样了。
我们终究差一句告别。
青春年少时,我们总是能找到各种借口借以挥霍大把的美好时光,总以为来日方长,以为此刻见不到的人总有一日会骤然重逢,所以从不珍惜,从不眷恋,等到年岁渐长,方明白时光荏苒,那些曾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借口日渐冗杂堆砌成山,最后轰然倒塌,一地荒芜。
后来我离开故乡,没有再回头。
深夜的小镇火车站,烟雨迷离,风声灌耳,火车带着白光和轰鸣呼啸而过,在黑夜里听起来仿佛呜咽。曾经故乡的记忆,在这样一个湿冷阴郁夜晚,潮水一般汹涌而至此起彼伏,猝不及防,最终消失在深夜候车的渺渺人声里。
恍若昙花一现般,却远没有昙花一现的美好。
窗外小旅馆的灯光在夜色阴雨里忽明忽暗,几近幻灭,两侧的路灯打下昏黄光影,高大树木在雨水淋漓的地面拖出深浅不一的影子,远处汽笛声声,天空呈现一种空旷的墨蓝色,顺着这片天空望过去,一直将目光延伸到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那时的我还没有离开故乡,天空澄澈,云淡风轻,时光在弄堂里温柔流淌,外婆坐在大槐树下的石凳上,依旧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像以前每天送我上学的无数个清晨一样,脸上带着我所熟悉的沉静笑容,清晰明朗,美好的像是早春的第一抹新绿。
龙应台在《目送》里的一句话一直让我心有感触,她说,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而我的外婆,她用这样一种方式告诉我,你不必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