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很少，只能给一个人；
山顶很窄，只能站一个人；
成为人上人，就必须把人踩在脚下；
我问为什么，他们回答：
“这是内卷社会不变的生存法则，
我们没有办法。”
我似乎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他出现在曾经，当我们还是小学生的时候。
黑暗的夜空之下，小小的路灯旁边，圆溜溜的他站着，脸上流淌晶莹的汗滴。远处有两个飞一般的身影，正向灯光奔来。
“别追了，大姐！”
“站住，高漫！我今天非抓到你不可！”
我疯狂地追赶高漫，只应他嘲笑我是玻璃心，看似硬朗实则弱不禁风。他摆动着两条大长腿，一下子把我甩开好远。我咬了牙关猛冲一气……
“他笑话你，关我什么事啊？！”
那圆溜溜的肉丸子又开始滚动起来，就沿着那条黑漆漆的路，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也不知当初是不是吃了大力菠菜，我竟这般有耐力，直追了他们好几条山路。到后边，那肉丸子滚不动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我轻轻揪起他富有弹性的脸，瞪大眼睛质问：“下次敢不敢了，钱，安？”
“我干什么了？高漫说的你，你凭什么指责我？”
“嘿，我没听错的话，你附和了两句吧？”
他熊猫似的大眼睛里溢满心虚，眼珠子往旁边一瞥：“你哪只耳朵听到了？”
我正想据理力争，前方的高漫速速赶来救场。见这两人没有悔意，我越想越生气，于是一手一个拉着他们的耳朵，径直拖下山去。
不过，虽然这大熊猫浑身上下都写着“笨拙”二字，但有一件事情上，他确实很有天赋——学习。就凭这点，他成为了聚餐桌上最耀眼的“别人家的孩子”。
由此，爸妈天天叫我向他请教，我只好被硬塞进他家。他一见我就开始挑衅：
“哟，来了？
一阵沉默。
“考砸了？切～”
一阵沉默。
“我说你，不至于吧？看来是真不行啊，啧啧……”
还是一阵沉默。
他诧异地注视着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因为原本这个时候，我大抵已经站起来驳回去了。
这个大球在房间里转悠了三圈。
“咳咳，既然这样的话，我就勉为其难帮帮你吧。”
抽出白纸，拿起笔，认真讲题。一道题反反复复地讲，他也不嫌烦，只是问我懂了没有。“这种题啊，像我这样数学天天满分的人，那是根本不会错的，啧啧……”
好吧，钱安这小子，有点厉害。
窗外的风景向后逝去，行人走得很快。
“到了。”
打开车门，迈出脚，走进金光闪闪的饭店。
“209号包厢，左转，上楼，直走到底。”
忐忑地推开门，崭新的水晶吊灯，铺着红布的旋转餐桌，印着古朴纹样的墙壁，一一出现在眼前。椅子上站起一个人，她露着灿烂的笑：
“来了！快坐！”
是高漫的妈妈。环视一周，高漫不在。
“阿姨，他没来吗？”我疑惑地问。
她像是早就预料到我要说什么：“他呀，唉，学校作业太多了，二十多天有四十张卷子，现在不写根本来不及。他等下还有网课……”
“这么辛苦啊？”我妈感慨道。
“我们不让他再报班了，结果他自己硬要报，我们也 没办法。”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
“哇，你们真卷！”
我默默打开手机，找到和高漫的聊天记录。那上边明明白白写着：还不是他们硬要我报的，要不然谁高兴上这个鬼课！
呵，有意思。
我不再听他们的闲聊，只是向门外望去。那肉丸子怎么还不来？
分针又走了四分之一圈。
门开了。
钱叔叔朝我们挥挥手，见到我，他挑挑眉：“小云！好久不见啊！”
“嗯……叔叔好！”我心不在焉地往后望去。
一个身影出现了。
那张脸瘦削了，棱角分明，确乎不再是一个大肉丸子。原本白里透红的皮肤夹带着些许土黄色，一圈胡子凌乱地躺在嘴边，塌鼻梁上顶着一个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下，仍是大大的熊猫眼，只是黯淡无光，空空洞洞了。
我怔怔地看着：
“钱安？”
他眯起眼睛打量我，好像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久，他近乎艰难地颤抖着嘴唇：
“啊，你……你好。”说罢，低下头去。
我的心脏停了一拍，说不出半句话。
人都到齐了。大家举起杯子，“干杯！”
大人们有说有笑，我抓紧把饭菜往嘴里塞，因为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把话题落到我身上。果然，还没吃够，就有一句话钻进耳中：
“小云这次期末考得很好吧？”
他们的游戏开始了。
一抬头，爸妈眼里飘过五个字：别说考得好。于是我 淡定地放下筷子：“不怎么样。”
“怎么可能，太谦虚了！”钱叔叔一脸怀疑。
我正想说说实情，无意间看到那张瘦削的脸。他的眼神里，有疑惑，有紧张，有惶恐，甚至有哀求。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次发挥失常了，确实没考好，奖状都没有。”
“哦，这样啊，嘿嘿。＂钱叔叔默认了我的话。
他的头又低下去，不过明显松了一口气。
大人们开始转移目标。扫视一圈后，终究还是找到了他。
“你们家那个肯定好嘚！”
“真羡慕，又聪明又听话。”
“毕竟是教育局（工作者）的儿子，不好不行啊。”
他的身体抖了一下，神经紧紧绷住，眼睛里满是不安。
钱叔叔骄傲地仰起头，但还是飘飘然说着：“哎哟，好是好，累啊！我们不卷就被人家卷死了，这不，还得给他大老远地补课…… ”
大老远？这其中有猫腻！我默不作声，只听见：
“我们在S市给他找了个老师，从暑假开始啊，就坐高 铁去那里补课，顺便给他住个宾馆。”
高铁票，要钱；住宾馆，要钱；补课，也要钱，而且一节课至少七八百。这么下来，一次补课，就要花掉……
“那开学呢？”
“周末带他去啊。”
“每个周末？！”
“是啊。”
我观察着他，盼望从一举一动中看出他的悲伤，他的愤怒，他的反抗。但我一无所获。 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痴痴地盯着盘子，手上架着筷子。他的眼里还是只有空洞洞一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失落。
噢，他一定不是钱安，不可能是！钱安绝不会做这种疯狂的、愚蠢的选择！他幽默开朗，机智勇敢，乐观善良，对任何事都独立有主见。他是一个多么高傲、嚣张的男孩！而这，只是一个机器人，一个唯命是从的机器人！
他真的只是活在了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生存者……
“天呐，你们真的好卷呀！”
“怪不得成绩这么好。”
“赶紧给高漫也报上！”
大人们都笑。
我算是看懂了，吃人，果然就是内卷社会的游戏。
我拉起钱安，说是出去玩玩，便赶紧逃离了这个地方。
把他拉到外面，我一下坐在石墩子上，气喘吁吁。“你究竟，怎么了？我记得你以前……”
他一愣，呆呆地看着我。迟疑了好久，他说：“没关系，我，我习惯了。”
“你这样不累吗？”
“累，但我只能硬扛。如果这样还没有效果，那……”
“什么？”
他把头一低：“那我就是白眼狼……”
像是有东西卡在喉咙里，我没能再说什么。
风冷冷地割在脸上，只是他感觉不到。他麻木了。
我们往前走，就沿着那条黑漆漆的路，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没麻木的孩子，或许还有。
救救孩子……
(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