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身体比较柔弱,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玩时总是成为“被欺负的对象”。母亲心疼我,时常会站出来替我“撑腰”。久之,那群小朋友便不怎么爱和我一起玩了,人也因而变得内向了。
等到六岁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与周围的人相处,每天只是默默地坐着,不说话,等着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母亲骑着自行车来接我。那个时候,我仿佛只跟我的母亲有交流。偶尔有调皮的同学凑过来逗我,我也不加理会。有时,他们见我不理睬,便故意来扯我头上的小辫。一般情况下,我的反应就是哭。
哭得眼睛红红的,回到家,家里人问起,却又讲不清楚原委。这也难怪,母亲说我小时候很迟钝,到三岁了,却还不会说话,直到五、六岁上幼儿园那会才学会说几个简单的字词,却不能很好地组成完整的句子说出来。比如,如果饿了,想吃饭,我一般只会说:饭,吃;而如果想看电视,就会说:视,看。所以一般人没法和我交流,只有母亲,一直以来,一点一点地体会着我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的含义,并且坚定地相信总有一天,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说话。
后来,可能因为我的这种迟钝,适应不了幼儿园,我竟然变得开始有点抗拒它了。慢慢地,我去幼儿园的次数少了,再后来,索性就不去了。然后,我每天的生活就变成时常一个人坐在家门前的一个小矮凳上,看着路上的行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单调的日子过久了会让人寂寞,又或者我内心深处其实还残存着一份最原始的对上学的渴望。总之有一天,我从那小矮凳上站了起来,然后“离家出走”了。那是我生命里第一次也许也会是唯一的一次没有向我的母亲,没有向家里的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就离开了那块属于我的地方。
印象中那天下着大雨,我很费劲才找出那双刚开学时外婆送我的小雨鞋,换上,本来还想找那把与之相配套的小花伞来撑的,结果没找到。大概是母亲怕我下雨天撑着它到处乱跑而藏好了。隐约觉得自己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于是随便拿了一把倚靠在墙角的大人用的黑色长柄伞。之所以记得是黑色,是因为那是我最讨厌的颜色。这样的颜色使得原本就普通的长柄伞显得更加笨拙而土气。还没出家门的时候,我就在心里犯嘀咕:不知道待会在路上会不会遇上隔壁的小虎,要是让他看见我撑这样一把伞,肯定又要嘲笑我。
很庆幸,路上没有遇到认识的人。不过,这把伞真的太长了,我只能握着伞撑杆的中央,而本来是用手拿的握柄现在已经无奈地拖到了地上,还时不时地与我的脚摩擦着。遇到有水坑的地方,握柄会被无情地拖入水坑,然后再被无情地拖出来。每当这个时候,我会同情地看它一眼,然后下意识地把伞往上提一提,好像这样我就不至于太内疚。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两个对彼此有着仇恨的人在艰难的环境下,可以最终释怀,化敌为友。就像那一刻的我,一开始那么讨厌这把长柄的黑伞,可在那样的处境下,竟也对“它”的遭遇油然而生一种“心疼”,因为那一刻,它是一个支撑我一起走下去的伙伴。
等我晃晃悠悠地撑着大黑伞来到幼儿园门口时,伞的把柄上已经沾满了泥水。我看了它一眼,那上面似乎分明地写着两个字:无奈。
我不敢进门,那是一个我曾经抗拒过的地方。于是就呆呆地站在门外,站在雨中,站了很久……
那个时候好像已经是冬天了。我紧握着伞的双手已经让寒冷摧残得失去了应有的知觉。我本能地想把其中的一只手放到口袋里取暖,却意识到其实那时我还并没有具备单手撑起那把伞的能力,于是只好把嘴巴凑过去,对着手哈气。至少这样,可以暖和些。后来,我的手在冬天时经常长冻疮,想来肯定是那时候冻坏的。
忘了过了有多久,有一个中年的阿姨走出来。她先是用惊讶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皱紧了眉头。我有点害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渐渐地,她的轮廓在我面前越来越清晰,我知道她在走近我。然后我看到她蹲下,变得和我一样矮。她对我笑,用双手握着我撑着大伞的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手。温暖,感觉很舒服。原来我的手并不是失去了知觉,它只是缺少另一双可以温暖它的手。
她好像跟我说了一些话,但现在我记不清了。只是觉得那个声音很温柔,有一种“母亲”的味道。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那么勇敢地跟着她走进了幼儿园的大门。
她拉着我进了她的办公室,用毛巾帮我擦淋湿了的头发,还递给我一个热水袋,让我捂手。我把它捂在脸上,闻到一股塑胶的味道。第一次觉得那也是一种很好闻的味道。
仿佛又过了很久,我才恢复了意识。“你,谁?”我那时依然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字词而不能很好地组合成完整的句子,所以我猜想那时我肯定是这么问的。“我姓纪,是这个幼儿园新来的老师。……”可能因为太迟钝,她之后说的那些话我基本没听清,也可能我听清楚了,只是反应太慢,无法明白她说的那些话结合起来是什么意思。于是就淡忘了。
现在回想起来,若我的母亲对我当时所有迟钝状况的描述都确切的话,那么我能如此清楚地记住她姓纪,是幼儿园新来的老师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奇迹了。
傍晚的时候她把我送回了家。看到母亲的时候,她的眼睛红红的,就好像我每次哭过以后那样,但又似乎不太一样。她一定是被我吓坏了。
我看到纪老师和母亲坐在一起聊了很久。当时我就在旁边,却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只是第二天早上,母亲喊醒我,让我去幼儿园。而我那时似乎已经不怎么抗拒幼儿园了。我依然不会说出完整的句子,却似乎比以前爱笑了。
我开始能和正常人一样说话已经是八岁以后的事了。曾经觉得那对我来说是很不公平的事,后来想想也许不是,可能正是因为我言语上的迟钝,才让我对各种发生过的场景有了特殊的记忆能力。让我可以清楚地记得那一张慈爱的脸庞,那一双温暖的双手,那一种不是母亲却有点像“母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