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过很多关于人物的习作,如父亲、姐姐、外婆乃至一些陌生人补衣匠、清洁工等,但唯独没有写过我的母亲。是因为家住娘家隔壁天天相见太过熟悉,还是时时聚在一处叨叨家常没有秘密?总之,这么些年从来不曾动过写母亲的念头。
如果不是父母要出远门协助居住在外地的弟弟装修新房、带小孩,便不会把家里一大串钥匙交给我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儿来打理,那么我也不会经由这个家角落旮旯的各种旧物,深切地感受到这个家乃至我自诩最熟悉的母亲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和秘密。
母亲离开家那天,正是阴雨天气,交待好诸如定时喂养家鸡、房子开窗通风事宜外,念念不忘嘱咐我收好院里铁丝栏上悬挂的几件衣物,并把卧室的床单被套拿去洗晒。第二天,我去院子里收衣服,一条洗得褪色脱毛近乎网状的毛巾,一条类似八十年代运动衣式的裤腿肥大、裤腰完全没有松紧带、像个豁口的大喇叭或是大布袋的深蓝色秋裤,原以为唯一一件最正常的莫过于那条母亲惯常穿的、完全没有版型的厚粗布料子裤,但看到裆部那一圈一圈如涟漪般密匝回旋的补丁针脚,却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那厚厚的两层不同材质的贴布在细密针脚的固定下硬实硌人,连折叠压平都困难,这样的裤子能穿得舒服么?穿在身上必是坐卧不安!心里莫名怒火油然而生:这是什么年代啊,家中三个儿女好歹都参加工作吃上“皇粮”了,逢年过节也必有“孝敬”,可家中的母亲居然穿着这样的补丁裤!感觉有一股闷气堵在胸口,难以释怀。
母亲向来节俭,我是知道的。早些年翻看母亲的衣柜,居然还能找到弟弟读小学时的外套依然完好无损地收藏着,算算历时也有二十余年,母亲还悠悠地说“等过两年给我外孙穿正合适”,而她自己更是几年难得添置一件新衣。我出嫁头几年,也为母亲买过新衣,但即使你把衣服价值的1/2、1/3报给她,也仍是嫌贵,总要嗔怪我们“瞎糟蹋钱”,加上近些年母亲因骨性关节炎疼痛、滥服各种偏方丹药摄入过量激素药物而导致身体肥胖,衣服尺码更难以拿捏多次导致退货、换货,便以折合现金供她自己选购而作罢。其实,作女儿的哪能不知,给她的“孝敬”,她哪会舍得给自己添置些好吃好穿的,每每都是小心存起来,盘算着月月的人情往来,年年的儿子房贷。难怪去年陪她去医院做肠镜,撩开衣服,只看到她如同农村老奶奶那般,仅用一条长长的鞋带穿过裤子袢带,拴着裤腰,问她怎生这般潦草?她嗫嚅着,只道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系皮带,便临时用绳暂且挽住。当时并未往心里去,怎知她竟然如此苛待自己?!
母亲并非七老八十的老古板,算起来也仅六十出头,不该这么老气横秋、凑合过活的,换作别人,正是放下负担、开始好吃好喝享受清闲晚年生活的时节。翻看着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回想起儿时的种种过往,母亲也曾有过张扬的青春,也曾有过嫩肤美貌和妙曼身材,是家境的贫寒、世事的磨砺,让这个娇生惯养的富农家的宝贝女儿变成要强好胜、不甘人后的彪悍“女汉子”。她开过拖拉机、畜过生猪、养过白鹅,她打过猪草、刨过菜地、种过稻田,她修过水库、折过纸盒、卖过废铁,邻居时不时找茬设绊欺负她一个外来媳妇,她不肯屈服闹过意见、争过地皮、打过群架,甚至引得族中长辈上门说教。如此种种,却从来不曾亏待过家中老小。年年过年,她只给我父亲和子女做新衣裳,却不肯给自己添一寸发带,硬生生把一头自然卷的秀美长发剪成了短平的男式发型。家虽贫寒,好歹也咬紧牙关和父亲一起供养年幼的叔叔达七年之久,直到送他去学徒做泥水匠、为他娶亲自立门户……如今累驼了背、累弯了膝盖,累白了头发、累伤了身体,却依然克扣着自己的用度,一心只想着为儿女减轻负担,从衣着口粮中省下少得可怜的积蓄。但这补丁裤、系腰绳,却是我始料未及的,它们如一根钢针,扎入我视而不见的“盲眼”中,一时间让我泪奔如雨!
不多时,家中邮箱内收到一封请柬,母亲通过QQ视频交待我到衣柜暗格里翻看礼簿,好酌情送礼,我竟翻到姐弟三个诸多小时候的收藏,也被妥妥地放在暗格抽屉里,如幼年时的贴画、弹珠、袖标、徽章,少年时的往来信件、涂鸦的纸片或临时便条,还有那年我荣获“县十佳青年”的奖杯,满满都是因旧物而引发的如蒙太奇般回放的记忆,暖暖地贴心!
照看母亲的房子有一段时间了,我才知道,院子不清扫是要生苔藓的,家鸡不放养是不肯生蛋的,干过活的手,指节是充血发涨的,指尖的皮肤是触觉麻木的,母亲盖的棉絮是老旧硬结的,给儿子媳妇垫的褥子却是簇新蓬松的,母亲用的床单是晴纶起球的,给儿子媳妇买的却是珊瑚绒或精梳棉的,就连向来热闹欢腾的家门口,如今这般冷清寂静,也是因为母亲这个和蔼热情的“胖子奶奶”不在家的缘故。
突然觉得非常想念她,我的母亲!想要亲口告诉她,我发现了她所有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贺丽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