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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志是一个看起来很开朗活泼的小伙子,初初接触的时候,他诚惶诚恐的态度让我又讶异又感觉不太舒服:一直谦卑地笑着,开口就是敬语,而且不断地说出老师您费心了,老师您太好了太感谢此类的话。
一般来说,身在掌握平台资源的职位,即使不张狂,也应该是随和干练;不应该是谦卑到几乎不对等的姿态。姿态太低,很容易给人传达出一种不专业,业务不熟练的感觉,影响他自己的职业前途。
在谈话时,我忍不住暗中打量起他,无论从坐姿还是眼神,都传达出一种信息:敏感、自卑却又想保持距离。谈完合作后,我点出了他的低姿态问题,希望了解一下他的家庭和童年时光。
他一开始很讶异,但出于信任,他还是很坦诚谈起了自己:“用时下的词来说吧,我就是个留守儿童,从小就是爷爷奶奶带大的。”
我心中咯噔一下,脱口而出就问了一句:“那爷爷奶奶安好吗?”,因为对于这样的孩子,谁带大他们,谁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但岁月又注定会先带走老人家,最亲的人的死亡会过早地冲击他们尚未成熟的心灵。这会让他们感觉天都塌下来,伫立于世却似乎再无依傍。
果然,他沉默一会之后才开口:“爷爷奶奶在我初中的时候就先后去世了,接着我就被送到了亲戚家,然后高中就寄宿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虽然他们走了有十年了,夜里想起来,忍不住还是会哭。”这时候他眼圈开始泛红:“感觉自己没有根的人呢,但我答应奶奶,要孝顺父母,要过得好好的,不能让她不高兴。”
同时本来扮演这个角色的父母,却成为了他们最亲又最疏远的人,父母在,但他们根本不想靠近。
“你是不是觉得,一直都被父母抛弃?有些恨他们?”
“是的,后来慢慢的就不想了,我能理解他们当时的做法,现在也明白了,但是就是没办法亲近,我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吧。”
“谈过恋爱吗?”
“有的,大学的时候开始谈恋爱,但是我做得不够好。”他苦笑,也就是这次恋爱,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很严重的问题,患得患失,严重不安全感让他呈现出了一个极度不自信的状态,破坏了本来应该均衡和谐的两性关系,恋情随即告吹。在往后的恋爱中,他必须时时暗示控制自己才能显得从容。
那个下午,我一直在倾听他的故事,一个典型留守儿童成长过程中,所有的伤痛和绝望,还有深深烙在了他性格里面的难以弥补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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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小志,我去翻看了一些新闻报道,看到种种画面的时候,已为人母的我心情酸涩难忍。
经过春节短暂相聚之欢,再次分离之痛,又落入到了和父母分开的孩子们身上,就算只是看着无声画面,耳边却似乎能听到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嚎:“爸爸妈妈,不要走,不要走!!!
花白头发年迈的老人,稚幼痛哭的孩子,无情远去的大巴,定格了每年春节过后一幕幕生离之痛。
我忍不住想,这个孩子在父母回归又离开后,要经历怎样一段的从期待到绝望心理历程:爸爸妈妈回家了(有些陌生)——开始和爸爸妈妈亲近(天性使然)——爸爸妈妈好爱我(幸福中)——爸爸妈妈要走了(为什么要走?可不可以不走?)——爸爸妈妈为什么离开?(寻找原因)——小朋友为什么有的有爸爸妈妈在身边(渴望,羡慕,伤感)……
这种渴望在对比中加深和剧烈,“看小伙伴能被父母唠叨,甚至是打骂,都觉得很幸福。”一名被采访的少年深有感触地说。
甚至有的父母为了害怕自己狠不下心,面对不了分离,在孩子睡梦中就悄悄出门了。对于他们来说,是种更加严重抛弃方式。孩子们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被父母抛弃,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父母看见自己,对自己的心理需求有回应,然而在种种综合因素面前,被严重忽视。
儿童天生就有一种以自我为中心、自我归咎的本能,比如看到父母争吵,会害怕恐惧,会认为是自己所导致的问题,所以在父母和自己分离的时刻,他们便会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够好?不够乖?不够值得被爱?
这种认知让他们反复怀疑和否定自己,于是留守儿童普遍的自卑、自我低价值感心理问题由此延伸而来,根深蒂固,在往后的生活、工作、婚恋中,都会如同一个紧箍咒一样,如影随形着,可以说,绝大多数留守儿童,被这种遗弃感吞噬了一生。
伴随着否定自己、因为被遗弃、因为求而不得,逐渐地,只有用恨和冷漠来面对父母,这样才能减少因为渴望而带来的痛苦。
许多外出务工的父母,大多会埋怨,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工作供养孩子,孩子却一点都不体恤,不听话,不懂事。然而没有爱,又何来的恨,那不过是求而不得之后的绝望,所产生出来屏蔽自己真实感知的硬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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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小志来说,他已经是属于非常幸运的一名留守儿童,能够顺利完成教育,并得到了大城市的工作,打开眼界,走出了原来的地方。他说自己发过誓,将来再艰难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
然而绝大多数的留守儿童,因为缺乏必要的教育,经济条件,在迷茫而无助的成长中,或者成为了社会不确定因素,边缘人;又或者到了一定年龄,进城务工,开始重蹈覆辙父母的轨道,又产下了新的留守一代;又或者,是你我所看到的惨剧和暗黑的事件。
弗洛伊德在他的《性学三论》中讲到一个故事:
一个3岁男孩在一间黑屋子里大叫:“阿姨,和我说话!我害怕,这里太黑了。”
阿姨回应说:“那样做有什么用?你又看不到我。”
男孩回答:“没关系,有人说话就带来了光。”
发声!只有社会、大部分人努力发声,通力的合作改善,才让已经非常不幸的孩子们,看到了光,相信有光,走到有光的地方来。
如果你曾是一名留守儿童,请直面自己的恐惧根源,也不要让自己的孩子变成新一代的你,想办法克服障碍;也请本来不是必须把孩子送走的你,再制造新的留守儿童了。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