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县许久未见的朗朗晴空之上,皓月当头,温柔得如同丝绸一般的银色月光倾泻而下,洒在了苏县县衙的小院当中,降在了庭院中秋叶枯黄的梧桐树上,也落在了柳之羲的遗风青锋之上。
在月光的映照下,清寒的剑锋中流转着历史的沉重,仿佛一首诗词,又仿佛一篇歌赋,从千百年前走来,穿过时代的层层尘埃,却依然流光溢彩,光芒万丈。
那不是诗,也不是词。
那也不是什么歌赋。
但却比诗还要美,比词还要绝,比歌还要悠扬,比赋还要风骚。
那是千百年前,书圣王右军聚集好友于兰亭,饮酒赋诗,编诗为集,为诗集所作的序。
《兰亭集序》。
笔势如剑势,文意取剑意,天下间唯有兰亭剑序。
遗风清冷剑尖点地,狼毫在寒风中肃穆,正是兰亭十三剑的起手式“暮春之初”。
柳之羲凝重的双眼紧紧盯着遗风剑的剑尖,仿佛要在剑身上穿个洞似的。
这时候,一阵瑟瑟秋风吹过,一股凉意似一把尖锐的匕首,只轻轻一划,一片硕大如扇的枯黄梧桐叶便被切断了与树枝的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漫无边际地飘落了下来,落在了遗风剑的剑身上。就在落叶停在剑身上的一刹那,柳之羲跃至半空,手腕忽转,狼毫飞舞,抖起了比萧瑟秋风更加凄冷的阵阵剑风。青锋在半空中晃了数圈之后,在最高点只停留了一瞬,便居高临下,如泰山压顶一般劈了下去。这一劈,竟然好似有开山之威,剑刃两侧皆是层层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剑上狼毫,宛若写着“山”字最后那饱含山之巍峨伟岸的一竖。这一竖劈之招,正是兰亭十三式的第二式——“崇山峻岭”。
剑锋尚未触地,剑风已有裂地之能,然而就在剑锋就要接触到地面的瞬间,柳之羲却是手腕一翻,剑锋忽转,人在空中也就势转了半圈,手中之剑由劈变钻,剑尖拄地,略略将身体的重心压在剑上,剑身微微一弯,就如同风过竹林时,青竹弯而不折。接着又瞬间将重心从剑上挪走,借着青剑回弹之势,由纵变横,向前方划了一道半圆,空气跟随着剑锋与狼毫呼啸而过,仿佛呈现出清风吹拂万亩竹海的壮观景象。这取竹中深意,化竹海壮景之招,正是兰亭剑序第三招——“茂林修竹”。
当剑锋划到尽头,忽然快剑迭出,每一剑都清寒冷冽,快如疾风,似清流激湍,朝着四面八方刺去,一时之间剑影幢幢,柳之羲一剑在手,却似有千万剑环绕周身。
快剑之后,是更快的剑。
柳之羲手腕不停翻转,将清流化作曲水,蜿蜒曲折,笔走龙蛇。剑好似已经不是剑,而是一条随势而动的软鞭;笔也好似不再是笔,而是化作了笔尖飞墨,随性挥洒。
“噌楞楞……”
一声清脆剑鸣宛若龙吟,傲啸静寂深夜,回荡天地之间。
剑鸣,是因为剑与剑客,乃是心心相印。
柳之羲的心弦也被拨动了。
因为这一招,正是“流觞曲水”。
曲觞,柳之羲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那个不过二十来岁,却一身浩然正气的清俊少年来。
柳之羲闭上眼睛定了定心神,谁知道剑锋再一转,狼毫轻轻拂过脸颊,心神却是越发动荡。
一觞一咏,兰亭剑序之中唯一可以与曲觞的一指惊虹配合使出的剑招。
柳之羲怔怔地看着剑锋上反射的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想起了曾经在兰亭与曲觞一起习武,一起饮酒尽觞的青涩岁月,疏阔时光。
一指惊虹起,何以青剑急。
但是,就在曲觞坠入濠河的那一刻,那共饮风月,那并肩作战的美好日子,已经随风而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思至此处,柳之羲一声低啸,悲愤化作力量,流入手掌,将剑柄握得紧紧的,从“天朗气清”到“惠风和畅”,从“游目骋怀”到“俯仰一世”,再到“放浪形骸”,一气呵成,力透纸背,周身都是剑影,剑风,剑气。
直到最后两招——“情随事迁”与“世殊事异”,柳之羲的心中又是一阵动荡。
曲觞的面容不断出现在柳之羲的脑海里。
有时候越是想忘记,却往往越是会想起。
但是柳之羲却不允许自己忘记!
世事无常,情义会淡,人心在变,这固然是一种常态。随着年岁与阅历的增长,柳之羲慢慢意识,体会到了这一点,可是他却不想屈从于这种常态。
在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他始终想保持住一些不变的东西。
柳之羲不敢想象,将来他对曲觞之死的悲痛也会被时光日益消磨,最后有一天,淡泊得就像江水一样。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死生亦大矣,生死轮回,本就没有人能逃得脱这样的循环。道理虽然是这样,可柳之羲却不想把这当作他可以放下悲伤的借口。
他不想看淡,他不想习惯,他也不想屈服!
他希望无论经过多少岁月的磨砺,那根刺都可以一直一直,深深地扎在心上。
虽然会很痛,但是柳之羲却希望,可以一直痛下去,他宁愿这样折磨自己。
纵使世殊事异,但求情义永存。
为了刺激自己,永远记住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永远保留住这份肝胆相照的情义,柳之羲只有一个选择——报仇!
对方是江湖上百年难得一见的剑神,剑法出神入化,似有若无。
面对这样强悍的敌手,柳之羲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恐惧,而只有那么一个声音:战胜他!
既是为了曲觞之仇,也是为了身为剑客的尊严!
不断地精进,不断地挑战强者,这就是对剑本身最大的尊重!
还有司马荣,那个诬陷嫁祸曲觞,让曲觞身败名裂,成为全江湖众矢之的的罪魁祸首!
一定要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一整套兰亭剑序使完,心绪行至此处,柳之羲拄剑跪地,心潮汹涌翻滚,热血沸腾,忽然喉中一甜,竟是吐出一口鲜血。
月至中天。
凉凉秋风不时地卷起落叶,吹向那一动不动的人。
柳之羲怔怔地看着庭院中的那摊血,竟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自曲觞在北濠桥亡于剑虚子之手之后,柳之羲就一直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从未发泄过。今晚,他实在无法安眠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漫漫长夜,难以入眠的人却不止他一个。
许静姝披着外衣,站在窗边愣愣地看着庭院里发了疯似的柳之羲。
她并不敢把心中那个更加疯狂的推论告诉柳之羲。一方面,说出这个推论,就必然要说出八纮一宇阁的秘密,而另一方面,这个推论的证据尚且不足,若是自己推断错误,希望之后的绝望,那是根本望不到终点的深渊,如今的柳之羲已经痛苦非常了,又何必雪上加霜呢?
曲觞啊,你可一定要活着!为了我,也为了你最好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