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千始
一屋子乌烟瘴气,喧闹声不绝于耳。一时兴奋大叫,一时哀声连连。
我在旁边熟视无睹地看着这一切,魂儿仿佛已经不再属于我,脱离这让我厌恶的一切,不知躲到哪里。面前一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脸已然被输赢的欲望折磨得扭曲变形,却依然乐此不疲。它们的主人幻化成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在一个不受人类控制的世界里群魔乱舞。而我的父亲就在其中。
他跟旁人看上去没什么不同,一瞬间,我看他甚至有些陌生,像不认识他。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打钱,手背青筋暴出。他坐在庄家旁边的位置上,身子向前倾着,屁股不自觉地离开了凳子。他表情严肃,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庄家手中的牌,嘴角紧紧抿着。
庄家翻开最后一张牌,啪地一声拍到桌子上,发出惊喜的尖叫声:“通杀。”他把牌局上所有的钱搂到自己面前,面前攒了小山一样的一堆钱,羡煞众人。
下注的人们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露失望、懊恼。周围气氛凝滞。父亲失望地看着前一分钟还属于自己的钱,现在变成别人的,幽黑的脸上泛起一片红色。又输了。他整个人仿佛垮掉了,眼神变得空洞、发狠。
这个人不是我的父亲,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我的父亲不是这样。
父亲是我心目中的一座大山,让我仰视。做为改革开放最早的一批开拓者,父亲眼光超前,果断地贷款从事对虾养殖。他起早贪黑,一心扑在养殖场。他干事业的那股劲头让我由衷地钦佩。父亲成功了。他成了村里第一批万元户。
家里的生活变得富足,我无耻地享受到父亲的成功带来的荣耀,成为同学艳羡的对象。
村里有钱人越来越多,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树大招风。外面的人打起了他们的主意。今天晚上这个庄家被人称作“小官”的就是循风而来的,他跟许多外面来的人一样,妄图从村里捞一把。
我那淳朴的父亲,在最初尝到赢钱的甜头以后,自以为是倚仗自己的聪明,发现了发家挣钱的密诀,一头扎进深渊里,做起白日梦,不愿意醒来。白天在养殖场忙碌,晚上与一批志同道合的追梦人一起,在我家里赌钱。
他们把辛苦挣来的钱毫不吝啬地拿出来,五十一打对折,钱多的时候,甚至根本来不及数。庄家小官从自己包里摸出一把透明尺子,输了时直接拿尺子去量钱的高度,赔出同样高度的钱。
他们甚至没有耐心去等待太长时间出结果,玩法也是最简单的推牌,从二到九,四家,每人两张牌,与庄家比大小。输赢各凭运气。
而我的母亲,我从来没有看到她阻止父亲。这个世上,可怕的不是做了没有效果,而是根本没有作为。
我已经十一岁了。我从心底里痛恨父亲赌钱,可是我的劝阻却丝毫不起作用。看着他赢钱,我会偷偷地舒一口气,并不感到高兴。如果他输钱了,我更加担心。我知道,不管输赢,他只会下更大的赌注,赢了想赢得更多,输了想把输了的钱全都赢回来。
我总会在每个夜晚做相同的梦。父亲的面孔变得狰狞,而我总在不停地奔跑,一直跑到悬崖边上,掉下去,落在深渊里,一直跌落、跌落。然后突然梦醒,我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中午放学回家,家里的窗玻璃破了,碎玻璃碴子落了一地,屋里凌乱不堪,放电视的地方空空如也。母亲呆立在一边,显得那么无助,眼圈红红的。几个邻居在院子里叽叽喳喳,抓赌两个字不时飘进我的耳朵里。我拿起笤帚打地,想扫走生活中所有的凌乱。
奶奶安慰妈妈,说有人去所里打听了,已经没收了赌场上所有的钱,只要再交一笔罚金,父亲就能放出来。一边还愤愤不平,仿佛对他们抓了父亲十分不满。
父亲很快回来了,他宛如一个刚从战场上归来的英雄,趾高气扬,对自己被抓一事不以为意。一切恢复如故。
家里因为已经被抓了一次赌,怕被盯上,他们终于不再来家里。家里终于清静了。我可以每天晚上按时睡觉,只是我睡觉的时候,大多数父亲并不在家。母亲再也拿不到每天的份子钱。她竟然有些遗憾,全然忘了父亲被抓进去的时候,她是如何担心,交罚款时她又是多么不甘。
我知道父亲依然没有放弃他的梦想。
父亲的养殖场规模又扩大了。他身边形形色色的朋友越来越多。父亲跟银行一个叫张山的人,一起承包了那一片最大的养殖场。
夏天奇热,不断有养殖场传来对虾大面积死亡的消息。人人自危,父亲终于也没能幸免。他承包的三个养殖场,有两个养殖场的虾全部死亡。其中就有他跟张三一起承包的那个养殖场。他为此赔进去这几年赚来的所有的钱,还欠了外债。
愁云笼罩了家里。傍晚的时候,我正在写字台上安静地写作业。张山不请自来。他跟父亲两个人说着话,我只是依稀听到张山跟父亲提到要钱,父亲跟他起了争执。张山气极,一拳砸在写字台旁边的柜子上。柜子上的玻璃震动了几下,竟然坚强地没碎。
正在写作业的我没有任何防备,吓了一跳,站了起来。坐着的父亲也站了起来,愤怒地望着张山,两个人剑拔驽张,一触即发。
“你吓着孩子怎么办?”父亲涨红了脸,他握紧了拳头,气愤地质问张山,音量比平时高了好几倍。
“你不给钱就不行。”张山声嘶力竭,他觉得自己始终占理。
我担心他们马上会动手打起来,心里又盼着我心中伟岸的父亲为我出手讨回公道。
我不解地看着父亲,张山不是平时跟他称兄道弟的好朋友吗?以前看见我总是笑嘻嘻的张叔叔哪去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大人的世界有太多我不明白的东西。我不喜欢长大。
父亲克制住了自己,他的拳头终于还是没有抡出去。张山悻悻地走了。
我心中的委屈不断扩大,那些委屈占据了上风。我想到电视剧中的某个情节,那一刻直接脑残,想也没想对父亲脱口而出:“你真没用。”仿佛眼前的人不是我父亲,而是我的敌人,我只想用尽全力,把他伤得遍体鳞伤。
父亲吃惊地望着我,那一瞬间他脸上闪过失望、自责、乞求,而我,挺直腰板倔强地站立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其实只有几秒钟,父亲像受到重创一般,终于低下了他高贵的头。
当父亲再次抬起头,我发现他仿佛苍老了好几岁。我于心不忍,可是我不想承认自己错了,我不停地提醒我自己,我没错,是父亲没有保护好我。他痛苦地摇着头,喃喃地说:“是我没用。”
父亲在我心目中的伟岸形象轰然倒塌。我的父亲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一味地埋怨父亲,父亲怎么可以如此没用,这不是我的父亲。
那时像刺猬一样自以为是的我怎会想到,父亲在那一刻遭受的最大打击,并不是来自他曾经亲如兄弟的人的落井下石,而是来自他宝贝女儿的任性的责备。我彻底打挎了父亲作为一个父亲的尊严。
日子平淡地过下去。父亲的事业大不如前,就象风雨中的破船,摇摇欲坠。他迫切需要一种精神力量来寄托,以致于他更加热衷于赌博。他视赌博为一种博奕,也许只有在赌博中,他才能重新找回热血沸腾的当英雄的感觉。
他们去了别人家里,我特别高兴,终于不用再忍受那些我讨厌的赌徒们,那些刺耳的喧嚣,那些难闻的气味。
可是我的高兴没有持续多久。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春天的傍晚。放学后,我和邻居李亚哥哥在我家后院打羽毛球。我的球技不如李亚,可是他很能迁就我。他话语温柔,似春风拂面。他年长我几岁,长相帅气,我心里很喜欢他。
突然一阵嘈杂声,我看见爸爸和妈妈从不远处走过来,两个人生气地撕打在一起。而我的奶奶扬起了手,朝爸爸头上打过去,嘴里还不停地念着:“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我愣住了,妈妈与爸爸在我眼里一直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夫妻,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打起来。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也越聚越多,我的父母被大家像看戏一样围观、议论纷纷,我脸上无光。
我静静地看着,好像这一切与我毫不相关。我看明白了,奶奶其实不是真的在打爸爸,她舍不得打儿子,只是做做样子,想把父亲和母亲拉开。
母亲嘴里骂着:“看你再去不去那个狐狸精家里。”
什么是狐狸精? 是狐狸变的吗?父亲去那里做什么呢?我心中迷惑不解。
父亲用力挣扎着,想挣脱开母亲的拉扯,却没有如愿。没想到平时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母亲,竟然突然迸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人,可是此刻,他们的面孔变得狰狞,父亲的样子与我梦中的形象终于重合。就在那一刻,尽管我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着李亚哥哥已经不在现场,我绝望地想,如果这就是婚姻,以后,我选择不结婚。
打架事件之后,父亲和母亲很快和好。我也终于弄明白了,狐狸精不是一种动物,是我们村一个漂亮的女人。至于父亲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无非是父亲总去她家赌钱,母亲捕风捉影,怀疑父亲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故事。
真相到底是什么,我相信并没有什么,否则母亲怎么那么快和父亲和好,以后再也没有打过架。
家里的日子大不如从前。父亲一撅不振,养殖场让他赔光了钱,欠了外债。十赌九输,他也并没有从他热衷的的赌博中,赢到任何钱,反而输进去不少。
他固执地想东山再起,必须从银行贷到钱。风水轮流转。他终于又转到了张山手里。张山以父亲不符合贷款条件为由,公事公办的态度,堂而皇之地拒绝了父亲。人活一口气。父亲也固执上了,偏要养殖。他低下头,从别人手里借到钱,缴了养殖场的地租钱。
可是后面还有养殖场日常经营的费用。姐姐那时刚刚结婚。每个月末,姐夫骑着摩托车带着姐姐回娘家。到了家里,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把刚开的还没有捂热的工资递到母亲手里。
母亲总是讪讪地接过钱,然后在日历上把钱数记下来,信誓旦旦地跟姐姐姐夫保证:“钱我们会还给你们。”日历上的数字越来越多。
姐姐看一眼姐夫,连忙说:“不用。”
送了钱,姐姐、姐夫顾不上吃饭,就要回去。临走的时候,姐姐总是摸着我的头,细声细语地嘱咐我:“周瑜,好好念书。”
我担心姐姐因为父亲,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姐姐是聪明的,她孝顺公婆,换来姐夫将心比心,他难得的从来没有为送钱这事有过任何不高兴。
可是有一次,我听过姐姐跟母亲发牢骚,说父亲总是赌钱,她觉得很累,生活看不到希望。然后姐姐伤心地哭了。母亲默不作声。我也很伤心,为父亲伤心,为姐姐伤心,为生活看不到希望伤心。
父母是我们在这个世上无法选择的。不管他是好是坏,都是我们的血缘之亲,好的坏的,都要我们一起承受。
也许父亲终于明白,自己拖累了女儿,安分了许多。他不再出去赌大钱。
这个时候,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一个叫王耳的人,之前跟父亲一起赌博的,赢了钱,盖了房子,结果没等房子盖起来,他就输光了钱,还欠了很多外债,他却得了癌症不治而亡。那所房子没有完工,只把外框盖了起来,门窗都没有上。他没有任何亲人,房子就一直孤零零地挺立在村边最显眼的地方,仿佛是在告诫所有人,赌绝对不可以碰。
我十三岁时,没有重新崛起的父亲终于放弃养殖,他在家附近的工厂找了一份工作,安份守己地每天上班、下班。他也不再赌博。
那一年冬天我做扁桃体摘除手术,父亲请了假,一直在医院陪我。等我从手术室走出来的时候,一下子晕倒在地上。
父亲背起我。我有些重量,在他背上晃晃悠悠。朦朦胧胧中,我感到父亲的背宽厚、温暖。想起我曾经任性地斥责他无能,我的眼角湿了。
短篇小说专题主题读写活动第四期 三月主题:儿童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