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无灯,有月,你乘一只小船,在一片茫茫无边的水面上,独自漂荡……
请想象一下这个场景。想象一下,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空间,飕飕的的凉意,黑暗幽深的水波,漫天星斗,以及无处不在的银色月光。你一个人,你会觉得浪漫、自由,还是恐惧、担忧?
反正我会害怕,只想赶紧回家。那些觉得浪漫的,一定是天生的诗人吧。
觉得浪漫又没有丝毫恐惧的,就不仅是诗人,更是满怀浩然气的勇士了。
南宋有位词人, 便将此场景写成一首“飘飘有凌云之气”的绝妙好词。他叫张孝祥,号于湖居士。这首词,是他的传世名篇——《念奴娇·过洞庭》。
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34岁的张孝祥再一次被言官弹劾,离开静江府(治所今广西桂林)北归。
这是他22岁为官以来,第三次遭弹劾。
最近热播的《清平乐》,使大家见识到宋代言官的厉害。不过言官所奏,是否正义,却仍要取决于包括皇帝在内的整个政治生态。
宋人士风盛,党争也盛。到了张孝祥所历的高宗、孝宗朝,不同利益集团之争渐分化为主战主和之争。
张孝祥,与著名的主战诗人陆游、辛弃疾一样,力主抗金恢复,耿耿孤忠,一生不渝。
试看彼时主战名臣命运如何,便不难理解,为何他屡遭弹劾。
乾道二年这次罢官,已是几番起落之后的小小风波,于张孝祥而言,算不得什么。这位于湖居士,从广西北上,途经洞庭湖,适逢秋月皎洁,秋水纯澈,他乘兴泛舟,写下这首千古名作: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时近中秋,涨水的青草湖与洞庭相接,连成一大片横无际涯的湖面。泛舟其上,见星月齐辉,水天交映,万物皆晶莹澄澈。反观自身,为官任上清正坦荡,如同月光照彻,只见五脏六腑剔透如冰雪。天地光明,心地亦磊落,于是心与物契,天与人合,不禁引长江为酒浆、援北斗为酒勺,邀万象共饮,与天地同醉。此身此刻,忘怀尘世,不知今夕何夕。
如此阔大深邃,清寒洒落,光风霁月。
这样的词境,令人想到此前十二年,22岁的张孝祥刚刚被高宗钦点为状元,正是初入仕途的小年轻,却敢上书为岳飞喊冤,不畏权相秦桧。秦党曹泳欲招他为婿,他以“不答”冷对。
同样令人想到此前五六年,张孝祥被劾罢官之时,处江湖之远而忧心国事,慷慨赋词以明抗金壮志。
以及十五年政治生涯中,虽屡遭讪谤排挤,对朝廷失望透顶,却始终仁心爱民,每到一地,皆因地制宜,造福百姓。
骨鲠气锐,豪迈不群,更难得是情怀与实干兼具。其词格调高远,是因人格如此。
这首《念奴娇·过洞庭》,令人感动,令人击节起舞,唱叹不绝。古今名家对此鉴赏多矣,不需我在此饶舌。
只有一点,还想多嘴几句。
便是此词的绝大境界。
大,一是天地之大,二是人心之大。
天地大,不仅在于“玉鉴琼田三万顷”的茫茫湖面,更有头顶一轮素月、淼淼河汉,倒映其中。于是奇妙的视觉错觉出现了——如同现代家装中常以镜子扩大视觉空间一样,洞庭湖这面“镜子”也扩展了天地。沧溟之上,是寥廓苍穹,而沧溟之下,复有一寥廓苍穹,加上水天相接,不见边际,上下四方,满眼都是水光月光星光,何其恢弘灿烂也。
在此天大地大之间,却有一人一舟,悠然稳泛。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
细味此处,可感人在天地间,既是极小,又是极大。
极小的,是人的形体。
本来,将“三万顷”湖面与“一叶”扁舟对举,已衬得人十分小,而词人用了一个“着”字,更显得舟上之人微渺至极。“着”的意思,是附着,依附。谁依附谁?我之一叶扁舟,依附三万顷湖面。天地极大,人极小,人依附自然,如飞鸟着天,游鱼着水,故曰,茫茫洞庭着我扁舟一叶。
极小之人置身于浩瀚宇内,是回归,是融入。从外在的向度看,我固然极小,从内在的向度看,我心则容纳了万物,万物皆备于我心,我心因而极大。
正是在此极大心灵的观照中,“玉鉴琼田”般,如在天上的湖面,空阔无一物,却偏偏可以着“我”扁舟一叶。
也是在这样的观照中,天上素月,愿分我一脉光辉;银河倒影,也与我起舞徘徊。
回忆过往,敢说是“孤光自照”,与至清至寒明月,惺惺相惜,互为知己。
大到了极致,甚至可以一口饮尽长江水,又可手持北斗,浅斟慢酌,招待天地万物。
词人的巨大心灵,幻化为一个特大绝大之人,他斜乜着醉眼,狂歌笑傲,徜徉于天地之间。
这样的大气魄、大气概,是天人合一的妙境,更是大人格透发的光彩。
绍兴二十七年的状元王十朋,这样称赞张孝祥:
“天上张公子,少年观国光。”
如此评价,倒让我想起了唐贤往事,贺知章一见李白,便呼为“谪仙人”。
都是“天上来的人”,而不同在于,诗仙一生好入名山游,于世路上,未免天真而碰壁。于湖居士,则心高骨傲之外,确有经世之才,而且脚踏实地,年纪轻轻,便可为国士之表率——所谓“少年观国光”。
我又想到了东坡。于湖实在太像东坡,胸无点尘,大才卓荦,处风波险恶中,而能自造一个风平浪静、天朗气清的世界。苏东坡六十多岁渡海北上的那个夜晚,当风雨暂歇,云散月出,“九死南荒”的他看到的竟是: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如此景象,难道不是一片冰心所化出?与于湖所谓“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何其相似。果然澄澈之人,见澄澈之境,这是境由心生。只是啊,这“由心”一层,却不容易。试问,此般坦然皎然洒然之“心”,又由何而生呢?
于湖答曰: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是了,要的便是“无愧”二字。
无论居何种处境,当尽心勉力,做好自己的一点本分,但问耕耘,但求无愧。“无愧”二字,实在是心安之本。也只有凭着无愧,才可能在穷途低谷,最难过的关头,掸落灰尘,逍遥一笑,护住心中眼中最珍贵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