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如果你还记得上一章的内容，你会知道混岐是一只石猴。也许每一个石猴都曾幻想过自己是一个经天纬地的大英雄，是能够大闹天宫的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们的特征是：疯狂迷恋那个曾经名动天下的偶像。

“山神爷爷，你讲一讲齐天大圣的故事吧。”混岐又摘了几个山阳的桃子，走进我的山神庙。后面跟了一溜大小妖怪。

“哼，我的无皋山都要被你摘秃了。“我吹吹胡子。他笑嘻嘻：“不会的不会的，我们有那么多当康兽1，岁岁花繁果茂，年年丰衣足食。”

老人与小孩子计较一般都只是逗他们玩儿罢了。我喝了口水，讲起了那个熟悉的故事：“齐天大圣孙悟空，本是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的一块仙石。自天地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月精华，感之既久，遂有通灵之意，因风化作一个石猴。这猴子生来异禀。他睁眼就目运两道金光，射冲牛府，惊动了天上的玉皇大帝。”

我讲到这儿，暗自心想：啧啧，当时这玉帝对以后会造反的猴子戒心不足啊，要是他知道这凡间石猴有朝一日会踏上灵霄宝殿，睥睨天兵天将，狂妄至极地宣称“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他还会只说“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吗？恐怕早就派巨灵神踏碎这座山头了吧。

“爷爷，爷爷。”这小猴子看我走神太久，忍不住催促：“后来呢？”

“这石猴跟着菩提祖师学了七十二般变化，又从东海龙王那儿讨了定海神针。他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黄金锁子甲、脚踏藕丝步云履，收伏了七十二洞妖王，勾销了生死薄上的名字。一时间风头无两，威震四方。”我抓了一把糈2塞进嘴里，几颗米粒沿着胡子滚下地去，被旁听的蜥蜴伸舌头卷走了。

听众们正听得兴起。就在这时，“可惜啊，可惜他大闹了天宫，被死死压在五指山下。”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飘在空气里，只见朴夏踏月而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不可能！”混岐瞬间反驳出口。

“怎么回事儿？”九甏赶紧问。

“后来呢？”蜥蜴精也不再偷吃东西。

更有刚刚幻化成型的戎犬“汪”地一声大哭起来。万物生灵大概都接受不了他们心中的神祇失败。

我只好尽量美化这个过程：“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大闹天宫的那一场恶战真是非同凡响！黄风滚滚遮天暗，紫雾腾腾罩地昏。四大天王、五方揭谛、九曜星君都拿他不下，托塔天王、哪吒太子，惠岸行者也奈他无何。万员天将将花果山围得铁桶一般，孙悟空又可曾皱过一下眉头？”

这些山精树怪们才打起精神来。

不料朴夏那厮又开口了：“那是道家的人不行，你看如来佛祖一出手，那猢狲再能耐，还不得在五指山下风吹雨打，月曝霜欺，日日吃着铁丸子，喝着铜浆水？”

得，绕不出这个话题了，这糟老头子真讨人厌。

无皋山又一次涕泗横飞。

待到哭声渐消，石人3九甏突然说：“唉，大圣为什么非要大闹天宫呢？在山头自立为王，每日和牛魔王那几个义兄弟吃喝玩乐，纵横四方不是很好吗？”

风向逆转。

“是啊，或者是在天上当弼马温也不错啊，清闲度日，喝风饮露。”有人附和。

“对！大圣根本就不该闹这么大，他自己也是有错的。”其他精怪也点头称是。

  众声喧哗，群议沸腾，我瞥见混岐默默走了出去，他的精神偶像失败已经够打击他了，何况还蒙上受害者有罪4的非议。

  朴夏冷冷哂笑：“啧，你们这些年轻妖怪一点都不狂，能有什么出息？5。”喧闹的众物才住了口。

（三）

小石猴怏怏不乐，再没来找我听故事。其他的精怪早已该拱土的拱土，该祸害人间的去祸害人间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建木叶落又长，大椿粗了一围。混岐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长成了一个大猴子。

“山神爷爷，这些年我踏遍东胜神洲、西贺牛洲、南瞻部洲和北俱芦洲的名山大川都没有找到你说的五指山。孙悟空他到底压在哪儿呢？”

我叹了一口气。“你说这建木长高了吗？”

“建木应该每年都在长吧。”他仰头看看参天入云的枝桠。

“我和朴夏年轻的时候听说伏羲和女娲曾缘都广之野的建木上天游玩。我们也企望有朝一日能够登上云霄，于是每年都会来攀登建木。但是不仅没有爬上天宫，反而发现这建木越来越矮。”

饶是这石猴已经见过外面的世面，还是忍不住露出小时候傻白甜一样的表情：“怎么可能，大椿一日日长粗，建木怎么会一年年变矮！”

朴夏又拎出一个问题：“混岐啊，你说伏羲和女娲，玉帝和王母是什么关系？”

  他还没从建木的事情中回过神来，懵懵答到：“女娲是伏羲的妻子，王母是玉帝的老婆呀。”

我们两个都笑了。在我们还没有成为山神的时候，女娲是母系社会中的创世大神，王母是戴胜、虎齿、豹尾、穴处的野蛮男仙。当然那个时候昆仑山还一片苍凉，全然没有今日的神仙华彩；也还没有出现这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的格局。沧海桑田，时移世易，我们所处的神仙世界早已变化了好几番。

“建木会变矮，昆仑不再能登天。我们都以为神仙是造物主，殊不知我们才是被人创造的产物。奴隶主愈有力量和权威，神在天上就升的越高6。怎么还能给你梯子登天？”

“女娲、羲和为何会从单独创世的大神变成依附他人的妻子？”

“母系社会的衰落。”我们两个一唱一和。

不过显然这年轻的石猴没有当年那么容易被唬住，他半信半疑地问：“如果我们都是被幻想出来的，那你们两个也是被幻想出来的！你们怎么知道造神主的社会究竟是怎么变化的呢？”

“嘻，这个问题在点子上。猜的7。”朴夏抖抖胡子。

如果我们都是被想象出来的，那么在这个神仙世界中齐天大圣美猴王现在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他从小到大的夙愿就是救出孙悟空，为此不惜风餐露宿，踏遍万水千山。今天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叫他如何能接受？

混岐眼中有火在烧，也有冰在凝结，他不能容许自己倾心追寻的大圣有可能只是幻想出来的，更甚于不能容许自己和这个世界是被幻想出来的。

他握了握拳，旋踵而去。

“喂，你说咱们是不是太残忍？”我问朴夏。

朴夏向来一针见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残忍吗？我说你这个老头子，就是心太软。让年轻人对世界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鼓励他们费神费力，那是上位神仙要做的。你为何要愚弄他？”

“恒河筏喻，佛祖尚度有缘人。能引人向上为何要引人颓堕？心有执念固然不一定会有结果，但一蹶不振就一定逍遥自在吗？有人说着人间不值得，还不是躺着把钱挣了。最可怕的是人家一时说了妄语，转头又去努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却当了真。”一下子说太多话，我渐渐落在朴夏后面，他早攀到云雾缭绕的树冠上了。

公主已经死了，屠龙勇士的热血还在燃烧。

就像我们两个糟老头子，即便知道都是假的，不是还在攀登建木？

（四）

这次的混岐显然恢复得更快，第二天就来找我辞行。“山神爷爷，我要走了。”

“你去哪？”

“去找孙悟空。”

“你知道他有可能根本不存在吗？即便在我们这个神话世界。”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要去。”

他踏上木筏，像孙悟空当初出发求道用的那种木筏。渐行渐远的时候，突然他转头咧嘴一笑：“山神爷爷，我早就知道了，我在章峨之山见到了真正的毕方神鸟。”

“小兔崽子。”我眯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