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 旗
张二宝“啊”地一声惊叫,一下子醒了。
他刚才做了个噩梦:自己正在掰苞米,就听到身后传来“哗啦”一声响,是有人扒拉苞米叶子的声音。他转身一看,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白发老太太,眼珠子通红,直勾勾地瞪着他,伸出两只干枯的手向他走来。他吓得手一松,苞米棒子掉在地下,拔腿就想跑——老太太往前一扑,双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脚脖子!
张二宝给吓醒了!他觉得脸上湿糊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
他立即坐起来。天空仅有微弱的星光,四周一片模糊,传来秋虫们此起彼伏的低吟声。他这才清醒过来:他原来是在野外的苞米地旁睡着了。他摸到了怀里的手电筒,睁大了眼睛,打开手电向不远处的那座新坟照过去。这一看不要紧,他的头皮“唰”地一下绷紧了,头发都似乎都竖起来了:放在坟包旁边的那具女尸不见了!
这个惊吓,比刚才的梦境还可怕!汗,立马从他额头上淌下来……
昨天晚饭后,民兵连长来到他家。全家人不由有些紧张,这又是通知他家,明天去参加“批斗会”或干什么“义务活儿”来了?
民兵连长很严肃地对二宝他爹张凤才说:“张凤才,你听好了,给你一个的任务:今天晚上,到南岗子坟圈子打更,去看一个女死人。一定给看管好喽,不许被野狼野狗啥的给拽跑啦。”说完,民兵连长扬长而去。
民兵连长走后,张二宝说:“爸,你腿有毛病,不方便,还是我替你去吧。”张凤才说:“二宝,你才19岁,爹怕你害怕,还是我去吧。”二宝很坚决地说:“我去,我年轻力壮的,有啥可怕的。”二宝说完,回里屋揣上手电筒,又拿出一件旧棉袄,拎着一把镰刀,朝村外走去。
望着二宝子的背影,张凤才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暗自嘟囔:唉,谁怪咱是地主成份呢?这看尸的活儿,虽说有点吓人,可总比挨批斗的滋味好些……
他很纳闷:生产队为啥冷丁冒出来一个“看死尸”的活呢?
在今早上派活时,队长让赶车老板邢江去县粮库拉马料,派社员李富跟车。
马车拉着500多斤的豆饼,从县城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就在离村还有六七里地的时候,有个老太太拦住了他们的马车,要求捎一段脚儿。车老板邢江有些犹豫。因为,那时候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赶马车的,不许在半道上随便让60岁以上的老人搭车捎脚。就是怕发生意外而“粘包”(摊事)。就是说明,马这种牲口,一旦受到惊吓,它就容易“毛了”,会狂奔起来。马拉着车狂奔,俗称“薛车”。马车一颠簸,会把人甩掉地上摔个好歹的……所以,除了本村的熟人外,一律不拉年纪大的陌生人。
可这个老太太一个劲地哀求着:说她实在走累了,请他俩行行好,就捎她几里地就行……
看着老太太挺累的样子,邢江和李富有些心软了,他们一商量,觉得老太太很可怜,那就捎带她一段路吧,也不会出啥事的。就让这个老太太上了车。
事情还真是有“很寸”的时候。有时,你觉得应该是万无一失、不能出现的事情,却能偏偏地发生了!
没想到,在路中间有个很浅的车辙沟,当他们的马车走过时,车轱辘一下拐进沟进,车身便轻轻颠动一下,幅度并不大。
可就是这么颠动一下之后,只见老太太身子往前一扑,爬在麻袋上不动了。李富坐在老太太身边,他先是以为老太太困了,可又想了想,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就上前扒拉老太太一下,可老太太没反应……
李富急忙喊老板子邢江停车。他们㨄起老太太一看,顿时吓呆了:老太太身体软软的,两眼紧闭,没有一点气息了!
“这下可摊上大事啦!”俩人顿时傻了眼……
怎么办?这可是出了人命大事啊!
面对这一突发人命案,他俩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了。现在总得想出个处理办法呀……
俩人一核计:反正咱们不能拉个死人回村里。干脆,把她就地处理算了。
赶巧,路边的苞米地深处有个坟茔地,把老太太尸体扔到那里比较合适的……
于是,俩人一个抬头部一个抬两脚,没费多大力气就把老太太抬到了坟茔地里。刚好有一座新坟,他们就把尸体放到新坟旁,就赶紧回到马车上。
俩人商量好,就等于啥事没发生,谁都不许说出去!
虽说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仍然心有余悸。直到离村子不太远了,他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站住!”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前面跳出几个人来。
俩人一哆嗦,心马上狂跳起来。定眼一看,是大队的民兵连长,领着几个持着半自动步枪的民兵站在了马车前面,枪口竟对准他们。
“啊?!”俩人都大吃一惊!
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冲着他们,邢江和李富都吃惊不小。
还是车老板邢江有点沉着性,他故作平静地问道:“咋回事呀?你们差啥拿枪比量着我们,我们犯什么法了?”
民兵连长上前几步,鄙视地说:“别装大瓣蒜了,你们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心里应该清楚!”
邢江:“我们给生产队拉马料,是正经的公事。再说,一没偷二没抢,有啥见不得人的?”
民兵连长不屑地:“别耍嘴皮子啦,到大队交待罪行吧!”他一挥手,几个民兵上前抓住俩人的胳膊。
邢江还在挣扎着,民兵连长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老老实实地去交待吧!别以为没人看见你们。都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们这是不见尸首不掉泪呀……给我押走!”
一听民兵连长都快挑明说了,邢江和李富的心哪,是彻底拔凉加稀碎了!他俩对视一下,又懊丧地把头扭向一边:今天的“寸事”,全叫咱们给摊上啦,咱俩咋就这么点儿低呀……
在大队部,俩人如实地交待了“抛尸案”的来龙去脉后,又不解地问:你们咋这么快就知道了?
民兵连长告诉他们,就在他俩偷偷摸摸地往坟地里抬尸时,正好队里的护青员在苞米地边上巡视呢。发现他俩抬着一个人,觉得很奇怪。于是就隐藏在一旁,目睹了他们俩穿过苞米地去坟茔地的全过程。他们走后,护青员来到坟地。随后,他撒鸭子似的跑到大队报告了此事。
因为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光听邢江李富两人的口述是不行的。大队立即给公社打了电话。公社指示:由于受路途偏远和缺少交通工具的影响,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可能明天才能赶到,让大队等着吧。在案件没有调查清楚前,这两个当事人先看管起来。眼看天黑了,那具放在坟茔地的女尸要必须妥善看护好,防止野狼或野狗给啃了。
经过大队革委会研究,认为这种“任务”,应该交给“地富反坏右”这类人去完成才对,这也算给他们一个改造的机会。就这样,车老板邢江所在生产队的有地主成份的张凤才,就被“摊派”到了此项任务。
民兵连长安排完看尸任务回来,又选派了两个民兵,在大队部看管当事人邢江和李富。发生人命的大事,他自己也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这两个当事人半夜逃脱,便留在大队部值班。
一宿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第二天上午8点多钟,公社的公安特派员才骑着自行车赶到大队部。人们不仅要问:那时候的人,办事咋这么缓慢呢?这不应责怪人家办事拖拉不讲效率,而是那时的条件实在不如现在。现在许多家庭都有私家轿车,摩托车和电动车更是普及了。可在七十年代初,家里能有辆自行车都是值得炫耀的事。
特别是那时的乡间公路是很糟糕的,几乎全是沙土路。一遇下雨天,路面上就泥泞不堪,常有马车在路“打误”的现象发生。因为当时机动车几乎少见,根本看不到汽车被误的场面,因为是没有汽车。就连公社一级的单位几乎是没有汽车的。一个公社公安特派员,能够骑辆自行车去办案,算是条件不错了。试想一下,要是搁到现在,从乡里去村上,全是溜光的硬化公路,三四十里的路,小轿车20多分钟到了。
公社来的公安特派员叫王宏,不到40岁。复员军人出身,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当过侦察排长,负过伤。
王宏听了大队民兵连长的简单案情汇报后,立即奔向停尸现场。
他们一行人来到南岗子的坟茔地,走到那座新坟旁。此时,看尸人张二宝仍旧守护在那里。王宏来到尸体旁,掀开了盖在尸体上苞米秆子。大家都向尸体看去—— 一具男性尸体呈现在眼前!
众人都惊呆了:不是说死者是个老太太吗,现在怎么是个男人了呢?!
人们在惊诧和疑惑的片刻后,马上带着质疑的表情,纷纷寻找昨晚的看尸人——张二宝。
“张二宝,你过来!”民兵连长一声大喝。张二宝神色虽然有些慌张,却不见其胆怯的样子。
他直接走到公安特派员王宏身边,用手拽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有话要单独告诉他。王宏马上拉他走出人群……
几分钟后,王宏走过来对大家说:“请民兵连长和张二宝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吧。”
待人们散去后,王宏立刻走近男尸。他蹲下来,从兜里掏出白手套戴上,然后手慢慢地伸向男尸的头部……
片刻,王宏站起来,问民兵连长:“你知道这个新坟是谁家的吗?” 民兵连长点点头。王宏与他耳语几句,民兵连长急速地离开了……
王宏对身旁的张二宝说:“张二宝,你的行为叫做‘歪打正着‘啊。我应该谢谢你呀!”说着,伸手去握二宝的手。张二宝一时不知所措,见王宏还执意地伸着手呢,他竟然受宠若惊了。就赶紧把手放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紧紧地握住了王宏的手……
张二宝到底对王宏说了些什么,王宏为啥还要感谢他呢?
这还要从昨天半夜的时候说起。
张二宝被梦吓醒后,发现放在坟旁的女尸不见了,让他惊恐不巳。这该怎么向大队交待呀?!自己本来成份不好,这又把死人看丢了,岂不又是大祸临头了吗?!
现在怎么着急也没有用了,只好琢磨如何“过关”的办法 了……
别看张二宝不到20岁,可他胆大心细有主见。
在手电光下,他仔细查看了女尸躺过的位置,只有脚印,却没有血滴和拖拽的痕迹,尸体不像是被野兽拖走的。是被人偷走的?也没这个可能性。难道是……他推测不下去了。眼前最重要是找到尸体。可这半夜三更的,去哪里寻找呢?要是找不到的话,等到天一亮,人家破案的到了,见没有死尸,我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张二宝左右为难起来。他仰天长叹着……可当他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身边的新坟上的时候,脑中突然蹦出一个灵感来:有招了!
他疾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半个小时后,他返回了坟地,手里多了把铁锹和一根钢筋撬棍。
他在新坟前低下身,快速地挥动铁锹……
棺材的上盖露出来了,他开始用钢筋撬棍撬着棺盖板。几下子就撬开了棺盖板。挪开了盖板后,用手电往棺内一照,他看到了一具男尸。因为刚刚入葬才几天,尸体没有腐变,只有很明显的恶臭的酒气味。
张二宝憋足一口气,两手抓住尸体的肩膀,慢慢往上提拉……别看尸体是死沉死沉的,可张二宝年轻力壮,尤其是面临着事关重大的精神压力,人的潜能会瞬间迸发出来!
仅用两分钟,他就把男尸拽出棺材。随后,马上盖严了棺盖,接着挥锹填土。三下五除二,新坟恢复原样了。
可让张二宝深感遗憾的是:弄出来是男尸!可他看丢的是女尸,天壤之别呀!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好歹有个“顶缸”的了,蒙骗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由于刚才一通折腾,把男尸弄得灰头土脸。“这可不行,得给人家美美容才对”。张二宝立即薅了一把野草,就着露水来擦拭男尸的头部。他左手托着尸头,右手用草擦着尸脸。擦完后,他觉得左手沾上了黏糊糊的东西,仔细一看,是血,呈紫黑色。他觉得奇怪,自己没弄伤啊,再说不是新鲜的血呀,从哪来的呢?一想到刚才左手托过男尸的头部,他马上用手电照向男尸头部。终于发现了尸头右侧太阳穴处有血迹。难道他头上有伤口?张二宝用手去触摸血迹处。这一摸不要紧,他的手触碰到一个苞米粒大的硬物,再细看,竟是一颗铁钉帽!
他大吃一惊:男尸头上被钉了铁钉子!这么说,这个男人是被人害死的?!
突然有了惊心动魄的意外发现,张二宝比刚才还紧张了!此时,他盼着天快点亮吧,办案的人快点来吧……
公安特派员王宏来到现场后,张二宝就在第一时间报告了自己的发现。
王宏当机立断,马上让民兵连长带人去死者家中,控制住他的家人。
案子没费吹灰之力就告破了。死者生前好逸恶劳,酗酒成性,外号“酒鬼”。他经常酒后对老婆非打即骂,使老婆对他积怨已久。碰巧,邻居是一个40多岁的老光棍,见酒鬼三天两头的酒后殴打老婆,心里气不公:真是烧作的,我要是有这样的漂亮老婆,稀罕都稀罕不过来呢,更舍不得碰一指头哇……这酒鬼打完老婆后,便倒头呼呼大睡起来。这时,老光棍就过来劝酒鬼老婆,话语中给予她极大的同情和安慰……时间一长,俩人就好上了。后来,酒鬼发现了两人“那个”了,他心生一计:干脆让老光棍给他“拉帮套”算了,这样,他还能多了一份家庭收入和买酒钱。这个事就顺水推舟地成了。此后,酒鬼喝“高了”,还时不时地“大度”地自黑一下,美其名曰:“当王八是咱有宰相肚量,先说老子有酒喝!”……
可是,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酒鬼总嫌老光棍贡献不大,必须保证让他一天三顿有酒有肉才行,少一顿就开始骂骂咧咧地不是滋味了……而老光棍呢,更是厌恶这酒鬼得寸进尺:买酒必配猪头肉,否则,今晚去炕稍凉快着去!老光棍这个恨啊,心中暗骂:他妈的,有这个王八头夹楔子,我啥时候能和铁子实现“天长地久”的“共枕眠”啊?!
就这样,几天前的夜晚,酒鬼发完酒疯又死狗似的呼呼大睡了。老光棍和酒鬼老婆一合计:干脆弄死他得了!一根大铁钉,就这样削进了酒鬼的脑袋里……
这桩情杀案很快就判决下来:老光棍和酒鬼老婆,自然到那边找酒鬼去了……
就在老光棍和酒鬼老婆被押送县公安局的同时,寻找失踪女尸的工作在进行着。
王宏说:“为还屯子里的三个人(邢江、李富和张二宝)的一个清白,必须找到失踪的老太太。”
根据种种迹象表明:老太太没有死亡,可能是复活了。
王宏让邢江和李富仔细回记一下,老太太坐车时说过她家住址没有?邢江想起来了,老太太说她家离我们屯有七八里远。
王宏判定,附近有范家油坊屯,离这儿正好八里地。就让邢江赶上马车,拉上他和李富,来个上门走访。
在范家油坊屯,王宏找到了生产队长,把需要寻找70左右岁老太太的模样和特征一说,队长马上提供了12个相似的目标。没用上一个小时,就找了一个姓郑的老太太。
邢江和李富一看,谢天谢地:“终于见到活的啦!”王宏从兜里掏出一根苞米秆,照着老太太的鞋一量,正正好好。这个脚印样本,还是张二宝在新坟现场提取的呢。
原来,张二宝在挖开新坟前,发现了放女尸的地方有小脚老太太的脚印,他就用镰刀削了根苞米秆测量了脚印,心想:以后一定会用得上。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邢江和李富最激动,他俩痛哭流涕,双双地给郑老太太跪下了……心里说:您老活着,就是我们的幸运啊!
这起“女尸失踪案中案”,在当年轰动了全公社甚至是全县。公安特派员王宏,在经办此案后,使他有了两大收获。一是:人会有假死现象。郑老太太可能是心脏骤停,当时没有急救措施。后来竟然慢慢地复苏正常了。这以后就需要进一步跟法医探讨了……二是:张二宝给他留下了深刻以印象。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有胆量有智慧。如果能有培养的机会,他一定是个搞刑侦的人才。可惜呀,这是“文革”时期。谁要是为地主的子弟叫好,那可是阶级立场的政治问题呀……
几年后,“文革”结束了。我国取消了“家庭出身和成份”,同时恢复了高考。在县公安局刑警队任队长的王宏,立刻想到了张二宝。他给张二宝送去许多学习书籍,鼓励他报考政法或公安大学。
1990年,王宏从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岗位上退休了,已经是公安局刑侦科长的张二宝,前来给老局长送别。张二宝一口一个“恩师”地叫着,王宏紧握着他的手。两人百感交集,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们谁也没想到,是当年的一桩“女尸失踪案”,竟让他们深深地结了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