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乍暖还寒的暮春三月。
细细的雨丝,来得有些迟了,在稀疏的寒意中,淅淅沥沥编织着一张灰蒙蒙的网,携裹了空气里多日来喧嚣不宁张狂乱舞的尘埃,轻轻撒向干燥的地面,不一会儿,楼下水泥地上卷曲的落叶间,就鼓鼓囊囊积起了一小汪浑浊的水。
这样随着倒春寒潮而来的冷冽时节,恰好是故乡“冻桐花”的节令。轻轻悄悄的雨声,是那一曲引人怀念和遐想的背景音乐,立于窗前,透过朦胧的雨雾,我仿佛看见了那一株株开得绚烂夺目的粉白的花儿,他们正迎着微微寒风,张扬肆意地怒放着,在路边,在坡头,在山间,热热闹闹地鼓起一团团一簇簇小喇叭,远远望去,一树一树在山间蔓延成一片片花海,点缀着春天的山野,带给你无限的欢欣和感动。
油桐树是故乡一种很常见的经济林木,因为能产桐子榨油而被农民们广泛种植。我的老家在滇东北牛栏江边的一个山坡上,海拔不高气候宜人,但这样的山间腹地,山势陡峭,地形复杂,土质不好的山地坡地居多。在乱石堆积杂草丛生的荒坡上,随处可见这种枝叶浓密、耐旱耐瘠的树木。我小时候喜欢爬树,什么桃树梨树柑橘树自不必说,尤其喜欢爬这油桐树,因为油桐树树身光洁、分叉矮且枝桠大,爬起来容易,爬上去之后站坐都很稳当。爬这树木多是因为好玩,在放学回来的路边,在和伙伴们放牛割草的间隙,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爬上去抓着树枝摇来摇去,树上树下一唱一和乐趣多多。还有就是爬上去摘桐子叶。在五六月啃玉米棒子的时节,早熟的能撸下粒儿的玉米,磨成玉米浆蒸粑粑吃,这时候就要选大张的桐子叶来包裹米浆。一家人在家里七手八脚地弄完玉米用石磨磨成浆,母亲总是打发我和弟弟去摘桐子叶,这时候我们是非常乐意的,甚至会比赛看谁摘的多谁摘的好用。在我家房前屋后的坡上随便跑上一圈,就能摘回来一大把宽大厚实的桐子叶,用清水刷洗干净后,直到看见米浆被桐子叶包裹成三角形状的粑粑放进热气腾腾的蒸锅里时,摘叶子的成就感才转为对吃上即将出锅的玉米粑粑的期待。
除了玩耍和摘桐叶,在找柴和打桐子的时候,我也经常爬上树去。油桐树枝干了以后,用作柴火是很好烧的,在秋冬季节,我们就会背上背篓拿上镰刀,爬到树上砍下自然风干的树枝,再折断规整成小捆小捆的柴火背回家。桐子成熟的时候,父母总是叫上我们姊妹四人组成的娃娃兵一同前去收捡。到了树下,先爬上树一阵猛摇,成熟的桐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就会出现“桐子打童子,桐子落,童子乐”的有趣场景,还有少数摇不下来的,就用随身带来的竹竿使劲打下来。待到桐子全部下地,我们就猫着腰在树下的草丛里乱窜,一个个像淘宝似地搜寻,直踩得干枯的叶子嚓嚓作响,有时候冷不丁一脚踩在桐子上,会滑倒在地引来一阵大笑。从空手出门到满载而归,欢声笑语一路相伴,背篓里满满装着的,是一家人用汗水聚合在一起的点点希望,肩上虽然沉重,但内心却感到很踏实很满足。
关于油桐树的记忆远远不止这些,对于油桐,我一直有一种特别的感恩的情怀。我以为,能在故乡瘦弱贫瘠的田边地角荒山崖下贱生贱长,抓住薄薄泥土里有限的养料不断拔节,直至青葱壮硕高大如伞,顶着寒风开出炫目的粉白花朵,宽大如手掌般的绿叶在风里招摇,结出一个个圆圆的丰硕的果实,为故乡人民带来一笔小小的收入,实在对贫穷的一种极大的抚慰和恩赐。而小时候家里常年弥漫的温厚浓郁的桐油味儿,沿着记忆的河流飘啊飘,一直飘到眼前,氤氲的雾气蒸腾的桐油作坊里,父母榨油的模糊影像也逐渐地清晰起来。
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与人合伙买了一台榨油机,就在集镇上收购桐子榨油,有了一些积蓄后,父亲自己买了全套榨油的机器,索性把桐油作坊搬到了家里。家乡有句话“打油匠,胆子粗,不赚桐油要赚枯(桐油饼)”。因为榨干桐油的油饼是难得的肥料,所以即便赚不到钱,光是桐油饼,也能抵上家里一年的化肥了,砸碎的油饼放进地里,不但能够使农作物增收,还能极大地改良土壤,所以父母做了七八年的“打油匠”。但打桐油确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每年家里要收购几万斤桐子来榨油,而且过年前收购的这些桐子,都要在次年的五月前全部榨成油,从农闲的正二月开始一直到农活最忙的四五月,父母经常起早贪黑地忙,还要请上一两个帮手才能把一季收购的桐子榨完。
因为是机器榨油,相对节约了很多人力物力。已经剥去外壳的桐子晒上一两天,然后倒进碾米机里碾成碎沙状,再装进甑子里面蒸到冒出灼手的热气。在蒸的时候,火要大,所以母亲就要在灶边添柴,而父亲此时要忙着准备箍圈做油饼,把三四个圆圆的铁箍圈叠在一起,在作坊里油亮的地上一一摆开,铁圈的中间铺上蛇皮口袋剪成的块状布,热气腾腾的桐子仁倒进去时,穿着胶底鞋马上就要站上去踩,直到踩成硬实的饼子,上下各去掉一个箍圈,就抱起来装进榨油机的机槽里。天气非常炎热,加上蒸气的温度和进进出出的忙碌,父母在桐油作坊里总是累得汗流浃背。如此往复,待机槽里装满了油饼后,在榨油机的机头上有一个转盘,转盘一转,就会挤压油饼,这样,色泽金黄的桐油就会哗哗流进盆里。刚开始的时候流量很大,所以就只靠转盘,但转盘抵死之后,就要靠机尾的油杆加力来压榨出剩余的少量的油,但压杠杆的频率又不能过快,一气儿压上十来下,麻线一样的桐油又细细地流淌起来,歇上一会儿,待油丝越来越细的时候,又压上十来下。小时候的我们,不知道父母熬夜打油的辛苦,只知道这杠杆的有趣好玩,在父母歇气的间隙,会去压这铁杆,完全是因为好玩。深吸一口气铆足所有劲儿,小脸憋得通红也压不下去的时候,会两三个一起,压的压,拉的拉,吊的吊,像蚂蚱一样爬在杠杆上,父亲坐在小板凳上吸着烟,脸上虽堆着笑,却会别有用意地说上一句:“只会用憨力,还是要好好读书,以后少受这份苦!”
再到后来,桐油的价格跌得厉害的时候,桐子才卖一两角钱一斤,秋收农忙时节,掉了一地的桐子甚至没有人去捡拾,竟连拾掇好的桐子背上街去也无人问津了,父母也就没有打桐油了,山间许多的油桐树被伐去,随着灶里红红的火苗化作了灰烬,父亲在坡地里又种上了许多花椒树苗。我上初中的时候,村里通了电,父亲当年的打油家当,一台榨油机、一台柴油机、一台碾米机最终也当成废铁卖了。现如今,桐子又在山乡走俏了,卖到了二三元一斤,油桐树又郁郁葱葱地长满了故乡的山坡,而日渐老去的父母,还会间或去树下捡拾桐子。唯有他们当年打桐油时穿的那身硬如纸壳油光铮亮的衣服,会在记忆的深处闪着微亮的光,提醒着我儿时一家人的幸福来之不易。
“油桐花长的是什么样子,你只要抬头看,风儿吹过慢慢飘落了,油桐花油桐花,油桐花开满了我的心中,油桐花油桐花,油桐花开遍了满山下”,居然有人为这小小的花儿歌唱,绵绵的歌声和着窗外的雨声在阳台上轻绕,把这花儿唱得那样婉转,唱得那样妩媚,唱得那样令人向往。油桐花的花期不长,从花开到花谢,也就半个月左右,尤其经不住雨打,随着清明节后的雨水增多,这纯白的花儿就纷纷落了,细细密密地铺满一地,似一场五月的雪轻轻落在心底,缤纷了这春日的怀念,纷纷扬扬却又悄无声息。
故乡的油桐花,一茬茬开了又一茬茬谢,而故乡的双亲,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操劳中,在岁月无情的风尘里,又平添了几多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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