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开起的早春,有时候夜里还是挺冷的,但10岁的长女雪儿却嚷嚷着鸭绒被盖不住了,要换“小姐被子”。
她从刚会説话时起,不知怎么就用“小姐”这个词,代替了“缎子面料”的概念。缎子旗袍是“小姐dress”,缎面手袋是“小姐purse”,我买来薄棉胎,用缎子被面钉成的被子,自然就成“小姐被子”了。
当晚,我在卧室地毯上摆开阵势,为她钉被子。先把月白色的被里摊开拉平,铺上棉胎,放上被面,再把被里的四边折叠到被面的四边上,完全遮住棉胎。
雪儿在旁边绕来绕去,东摸西摸。一时之间,我突然很恍惚,仿佛看见当年老旧小木楼上简陋的家,祖母在床边弯着腰,回转头来唤我:“帮奶奶穿针了!”
心随念转,我脱口而出:“小雪!帮妈妈穿针吧!”
钉被子用的棉綫很粗,她折腾半天也穿不过去。我从她手中接过针线来,一边开始唠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妈妈……”
其实像她那么大的时候,除了偶尔帮祖母穿穿针,我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凡祖母做家事,我也喜欢在旁边看,帮不上多少忙。家乡在亚热带地方,开春后用不着被子,钉被子是秋风初起时节的事。那时左邻右居大多和我们一样,住房的空间狭小逼仄,被子这么大的一件物事,在家无法摊开了钉。好在街上过往的车辆稀少,邻居们把大凉席铺在巷子口的柏油马路上,当街钉被子。
她们往往是几个人约好了,几床被子一起钉。不仅效率高,还可以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三两个奶奶阿姨在黄昏,蹲在地上,控着头,被子钉得又快又整齐。干爽的凉风吹过,摇动旁边桂树上的枝叶,摇落她们满头满身的桂花。香气氤氲缥缈,挟带她们不着边际的家长里短,若断若续,若有若无,寻常人家过的日子,也有贵重的远意。
我家祖母从来不在她们中间。她是旧式官宦人家出身,所谓良家妇女不可轻易抛头露面,在她的观念中根深蒂固,且她也不喜欢与人话家常。她在家钉被子,铺不开有铺不开的钉法:把被里、棉胎、被面先铺在床上整理好,然后上床去把它们由里向外卷起一半,整个挪进去,钉最外面那条长边。再卷起钉好的一边,把另一边挪到外面来。就这样卷来卷去,挪来挪去,钉一床被子大费周章,祖母做来也只是平静而安详,尽管没有空气中弥漫的桂花香。
当年缎子被面并不多见,我自己出嫁以前就没用过缎面的被子。眼前钉给雪儿的这一张,粉红色的底子上,银白线错落地绣着春风牡丹,还是朋友送的结婚礼物。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缎面鲜亮的色泽依然耀眼如初。其实缎子被面老早就不时兴了,如今人们大多用被套,即方便省事,花色的选择也多。可惜这方便省事没有了针针线线牵扯的绵长,没有了点点滴滴连缀的记忆,所以把缎子被面千里迢迢带到美国来,年年拆了钉,钉了拆,不厌其烦。
那种光华细致的触感,以及色调夸张、造型朴拙的图案,让人摸着看着,只觉得时间从不曾过去,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什么人也不曾离去。
雪儿说,她也要学钉被子,要我教她。我于是找出棉布、缎子和棉胎各一小块,让她在旁边照着我的葫芦画她的瓢。
“你看你那针脚,那么大,还不整齐,”先生老阳从客厅上来,指手划脚。“要说钉被子,还是解家伯母手艺高。”
老阳每见我钉被子,必有这番评论,我都听过十几二十遍了,每次一笑置之,丝毫不以爲意。婆婆来探亲那年春天,帮着我一起钉被子,听见这话就不乐意,当下把脸一板,毫不犹豫地扬声呵斥:“胡説八道!钉被子还有什么手艺好不好的,钉上能盖不就得了?!”
我婆婆为人斯文,素来话不高声,这回破例有个缘故——那远在天津的“解家伯母”,乃是老阳前任未婚妻的母亲。婆婆与她从没见过面,只不过是唯恐我听了心里委屈,想要赶紧掐断老阳的这种话头。其实呢,一向偏疼我的婆婆多虑了。
我见过谢家伯母,还不止一次。老阳在天津工作那几年,既无亲朋故交可投靠,与解家小姐又是初恋,平常在解家进进出出是很自然的事。解伯母对老阳也实在是好,好到解小姐和老阳的恋爱关系告吹以后,她转而把他当成儿子来看待。所以后来老阳会专程带我到天津去看望她。
到了天津,那天一进门,解家二老迎出来,塞给我一个红包。解家有一儿一女,当时都已各自成家。解伯母说,她儿媳妇头一回进门,他们二老给了两百块钱,到了我也应该一样。我拿在手中,只觉得沉甸甸地,那是凡俗人间,情义的份量。她又说,她儿子媳妇新婚时,棉被都由她亲手做,等到我和老阳结婚,也还是一样。解伯母钉的被子,针脚细密,外面几乎看不出来。在我们家乡,棉胎都交给弹棉花的人来絮,她用的棉胎却是自己拿棉花在纱布上一点一点絮成的,蓬松均匀,特别软和保暖。只是我和老阳一结婚就出国,没机会用上她做的棉被。老人家至今来信久不久还提起,言语的遗憾,透着寻常人家的平实厚道。
“妈妈!”雪儿拿着针,比划来比划去钉不成,抱怨起来:“我学也学不会!”
“我们中国人说,眼高手低,意思就是说凡事看人家做容易,自己做就难了,”我靠过去手把手教她。“你看,就这样,多钉几针就会了。”
从前外婆缝被面,也不过是缝纫机踏几下,我看着也容易。外婆缝的被面,人家叫“百衲被”,就是把一块块小布片千针万线地连缀成一张大被面。前些天想学着做,把好好的一大块布剪成碎片,结果根本拼不成。而外婆当年做“百衲被”却不是心血来潮,实在是不得已。
那时市面上的布都凭布票供应,一家子大小七、八口人,穿的衣服都着落在有限的这几张布票上,哪儿那么容易有一整块布大得足以用来做被面?所以外婆只能积攒起零星的布头,细心剪成同样大小的一个个小方块,然后踏着借来的缝纫机,一块一块拼接起来。如果某一个方块没对齐,就必须拆开重来,否则接下去的方块们就不可能拼整齐了。外婆戴着老花眼镜,盯着手的活计,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説话。她的手满是老茧,很粗糙,而且因爲严重的风湿,骨节突出得都变形了。
现在外婆再不用这样辛苦操劳家务,只不知秋凉时节谁来给她钉被子?有缎子的被面吗,还是用了被套?
钉完最后一针,我低头用力咬断线头,没有想到用剪刀,和祖母、外婆她们一模一样的习惯,一模一样的姿势。
还是缎面被子好,钉着盖着,仿佛与家乡亲人也并非睽违天涯。送雪儿回房去睡觉,帮她把“小姐被子”盖上,缎面凉凉地,蕴蓄着体温的柔软。祖母和外婆是这样护持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婆婆和解伯母是这样温暖了老阳的稚拙与青春,如今祖母已逝,外婆已龙锺,婆婆伯母也年事渐高了。轮到我,照拂遮盖孩子成长的日夜。
诗里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接着感叹“江月年年只相似”,未免伤怀。因爲人生在代代青丝白发的转换之间,有安稳宁静的亲情友情绵延,如明月春风,无穷无尽,缱绻悠长。
**本文曾获第十三届“汉新文学奖”散文组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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