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上学期,毕业,找工作,考研,正是紧张的时候,我因肺炎住进了校医院。
教室大小的一个房间里,摆了八张素简的病床。白天有四个人,两位老太太,一个因胰腺炎疼得直叫唤,另一个看起来清爽正常,后来才了解到她是老年痴呆症,半小时内就问了我名字至少五次。对面床上是一个瘦瘦的中年妇人,只看了她一眼我就忙不迭地移开目光,心里突突乱跳。
她半倚在床头, 手,脚,身体,头,鼻子,嘴唇,甚至耳朵都在抖,各自为政地抖动,合在一起后全身仿佛一片在风里被拉扯着的叶子,非常地怪异恐怖,令人不敢多看她一眼。
晚上两位老太太都回家里住,只有我和中年妇人在病房里睡。我咳嗽不停,她总在呻吟。
我的心情,唉!我真希望自己没有任何心情。
第二天早上,我不愿起床。同学们每天轮流来会探视。可是实验课安排得满,只有晚上下课了他们才有时间过来。所以当听到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时,我根本没有想到要动一动。
“你这是搞么事?!还不起来?!”
一个粗哑的男人的声音猛地灌进耳膜,吓得我一下睁开眼睛,拉紧被子,赶紧坐起来。
一个中年男人怀里抱着一个蓝灰色的粗布包,单手哗地掀开那个中年女人的被子, 非常粗鲁地抓着她的胳膊,用力拽她起来。
“起来嗄!”男人命令道,地道的武汉腔,“过早嘹!几多懒!等下子还要走动走动锻炼下的,快快快起来!”
被掀了被子的女人,不停发抖的身体和脸上颤颤的扭曲着的五官,看起来很狰狞,也很痛苦,嘎嘎地象被捏住嗓子的鸭子嘶叫着,听不明白她想要表达什么。
我刷地站起来,向那个中年男子喝道:“你什么人?你怎么这样对她?”
我冲过去,把被子从男人手里夺过来,盖在全身都在抖动嘎嘎嘶叫的妇人身上。一边咳,一边说:“她病成这样,你没看见?”
男人惊异地,定定地看我好久。女人也盯着我,她不能定定的,她的头肩膀都在不由自主地颤动。
我有点后怕。他们是谁?我在干什么?
“个姑娘伢,” 半晌,那个男人才放下布包,憨憨地笑了,声音也降低一个八度,“我是她丈夫啊。我给她送过早的来了。”
女人嘎嘎地叫了几声。真是呕哑嘲杂难为听。
我声音也低了八度,脸红了:“那你也不要这么使劲拽她。她不舒服呢。”
我到自己床上坐下来。回头看去,那位丈夫已经把妻子扶坐起来,背后垫上叠起来的被子。
我别过脸,不想看她,太怪异了,太可怕了。
“你过早没有?我带好多的。姑娘伢,早饭不吃对胃不好。” 男人把布包里的一个铝饭盒拿出来递给我,半盒子豆皮。
我轻轻说,不用了,我不想吃。谢谢你。刚才不好意思。
男人吃着一碗豆皮,瞪着我:“你还小,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身体就是革命的本钱。生病了就要好好休息,能吃就要吃,吃好了才能把病养好。”
女人在他身边正在用一把超大的勺子喝粥,一多半都被她抖得洒出来,半天送不到嘴里。我看到她面前铺着一块花花的塑料布,身上穿着围兜。
我欲言又止。男人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哎呀!你看看,慢点嗄,都浪费嘹!”
我胸里有点憋得慌,长长吐了一口气。
男人回头看着我又说:“你抱怨我不给她喂是吧?” 我不说话。
他说:“可是她自己不多多练习,就恢复得很慢呢!”
他把一双一次性筷子使劲地塞到我手里,说:“吃吧!我这个饭盒从来只装东西的,没有直接拿来吃过东西。很干净。”
我一愣。很迟疑地夹了一口放到嘴里慢慢吃起来。就这样和他们认识了。
男人对女人说话总是大声大气,动作粗鲁。女人说话安全不清楚,发出的声音就像门没有装好,嘎嘎嘎。尤其笑起来,如果抖着的眉眼弯一弯也算是笑的话,声音特别难听。
女人的病很奇怪,也没有什么有效的药和治疗,就是挂水。一天天在恢复,抖动慢慢地减缓。一周后她就可以吃固体的东西,洒在地上的也少了,偶尔还会舍弃勺子用筷子。
每天男人来送三顿饭,吃完了饭就拖着她起床,用脚轻轻踹她小腿,让她在病房的门和窗之间走几个来回。开始她都站不稳,后来可以自己歪歪扭扭地走,也不用扶着病床的栏杆。女人练习走的时候,她丈夫就坐在她病床上,和我闲聊,时不时大叫一声,让妻子走慢点或者走快点,或者够了够了,或者再走一米再走一米。
我的咳嗽也慢慢好转。
有天晚上同学们来,我出去和他们聊到很晚才回去。刚一进病房,女人跌跌撞撞地扑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放到她床头柜上的一个碗上。
是一碗冰糖梨。
女人在我身边一边嘎嘎嘎地叫着,一边及其奇怪地晃着脖子。
她想要吃吗?
她突然拿起一根筷子,戳到碗里,折腾了几次,什么也没有戳中,就举着筷子晃到我鼻子跟前。
我扎起一块梨,送到她嘴边。她嗷嗷嗷嘎嘎嘎地叫着,胳膊一伸,把梨拍到我胸前衣服上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看起来急得不行。我于是问,“你想喝汁?”
嘎嘎嘎
“想吃梨?”
嘎嘎嘎
“太甜了要加水?”
嘎嘎嘎
………….
我颓然。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办好。
她突然按了铃,护士来了。她就那样扑到护士身上,努力朝外面走。
等了很久,我都快睡着了。突然感觉床前有人拉我的被子。我坐起来,女人伸到我鼻子前的不住抖动的手上有一张处方纸,上面写着两个支离破碎的字:你吃。
第二天早上,男人来送早餐,“要是我在就好了,” 男人一边呼噜呼噜大口地吃着热干面,一边说:“她说我都懂。你是搞不明白她的意思。”
女人把粘着黑芝麻酱的筷子向男人头上砸去,眼睛眯起来,嘎嘎嘎地……….笑着。
一段时候之后,女人已经可以自己独立上厕所,用筷子吃饭也不用围兜了。尽管看起来还是不正常,但是她说的词我都可以懂一些,她的笑容已经很象真的笑容了。男人有天非常开心地说,医生说,他们可以出院回家了。
女人很兴奋地扒拉着自己的衣服用具,男人一件件整理好。
我由衷地祝愿他们。我说,希望她在过两三周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男人收拾东西的手停下来,看了看我,又继续收拾:“这就是算好了呀。” 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哪里还指望完全恢复?都20年了,不变更坏就谢天谢地喽。”
我睁大眼睛瞪着。20年?20年?!20年!!!
不到三十岁的妻子突然间得了怪病,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工作也没有办法做了,两个年幼的孩子没有人照顾。男人四处奔波求医,照料病妻幼子。20年里,妻子始终没有完全恢复,好的时候也就是自己可以走路吃饭上厕所,坏的时候,就是那个可怕的样子,一次一次发病,脾气越来越坏,越来越绝望。
清醒的时候女人也曾要求离婚,男人不答应。说,孩子需要亲妈妈。“怎么能离婚?离婚我不管她?那她么办?那和捏死她有什么不一样?”
也试过自尽,男人觉察后痛骂她没有毅力。公婆那里也层压力重重,也曾不堪重负。
“我们已经习惯嘹!过一段日子就来医院住住。住个把月就回家。呵呵,” 他笑得很坦然,很放松,我居然还看到许多满足欣慰,“老婆子现在很能干,还能看着外甥呢。过段时间孙子也出来了,她还要看两个伢。要么甚紧,我马上就退休了,两个老的还搞不好么?那不可能过不好嗄!”
写到这里时,我眼里热热的。记得那时他穿着一件灰绿的旧旧的夹克,他的妻子穿着海蓝的小西装,都洗的发白,也没有熨烫过,素简无华但是干干净净。他捉住她的手,唰地塞到袖子里,一点都不温柔细腻。他一边往外面走一边对妻子说,你还是要多锻炼,不锻炼怎么能好起来?多锻炼就能好的嘛!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叮嘱我,小姑娘伢,生病了要好好休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莫怕莫怕,会好的,怕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