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历已经翻到了九月份,但天气依然高温不退,人走在太阳底下,有种快被晒化的感觉。在这样的天气,没有比吃完午饭在空调房里大睡一觉更舒服的事情了。可我一不小心睡过了头。一睁眼已经2:25了,下午第一节课是2:30开始。
我随便从衣柜里抓了两件衣服,套上身后,立刻朝学校所在的方向一路狂奔。正常情况下,从我家到学校,步行20分钟左右,所以,任凭我那日迎着太阳疯狂奔跑,跑到午饭都快吐出来了,也是徒劳,还是迟到了。
说起来,迟到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若因为迟到挨骂或罚站的话,就很丢脸,毕竟,楼上班级里还有喜欢的男孩子,万一被他看到呢?
教室门,紧闭着,像不欢迎迟来的我一样,犹豫了一会,我硬着头皮敲了门。
紧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老师走出来了。
心里很紧张,却不妨碍我近距离观察眼前这位初次见面的老师。皮肤晒得有点黑,嘴唇很厚,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袖子卷到了肘关节那里,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白色粉笔,应当是刚从板书里抽离出来。
怎么形容呢?没错——又凶又斯文。
没多久,他发话了:“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你胆子很大啊。”
“为什么会迟到?” 他的声音低沉,却字字有力。
“我……中午睡过头了……对不起……”声音越来越小。
说完那句话,我才意识到,我打量男老师的同时,他也用探究的眼神在打量我,似乎在判断,我是不是那种不听话的“坏学生”。
“这节课你在外面站着听吧!”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这个老师搞错了吧?虽然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学生”,但我的主课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像我这种成绩的人居然要被罚新来的政治老师比班主任还严格,有没有搞错啊?
我严重怀疑是自己穿错了衣服的缘故。那阵子家里出了一些变故,经济比较拮据,我上身的无袖花衬衫是妈妈年轻时候的旧衣服,下身穿了件肥大的卡其色休闲裤,重点来了,匆忙之中穿了双夹脚拖鞋来上课,偏巧那阵子台湾版的流星花园正在大陆热播,我那一身奇怪的穿搭组合,特别像美作,特别像个女版小混混。
时至今日,我依然怀疑那天之所以被罚站,是因为我穿得太流里流气导致的。
虽然我也不是个很守纪律的人,但从来都是我看着别的学生被罚,一个人这么丢脸地被罚站还是头一遭,即使我已经羞愧到把头低得快要贴到前胸上了,还是能用余光瞥见,班里有很多同学把脑袋探出窗口,偷看,偷笑。
更可怕的事情在于,我们班级位于教学楼一楼,正对着学校大门,斜对着操场,来来往往的老师和学生只要是不瞎,都能看到我像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
站在门外的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我的身体仿佛被无数种眼神和猜想烘烤着。
好不容易听到了如皇帝大赦般的下课铃声,刚准备松一口气,我暗恋的那个男生,抱着篮球,意气风发地从操场走出来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的自尊心和少女心都碎成一地玻璃渣了。
我恨不得脚下轰地崩开一条地缝,立刻把我给吃掉。好从他眼前消失。
在我14岁的记忆里,除了被老爸老妈打到整条街都能听到我的鬼哭狼嚎之外,那是我人生中最丢脸的一次。
从那以后,政治老师成了我的头号“大仇人“。
忘了说,他姓熊。
我暗自发誓,一定要给姓熊的好看。
转换成现在的语言,就是,我等着姓熊的“打脸”的一天。我要证明给他看,他那天罚我罚过头了,罚错了,我不是他想的那种坏学生。
那时我们的班主任是英语老师,班里哪怕最调皮最难搞的学生,在英语老师的课上都会自觉调整成“乖巧”或“假装乖巧”模式,就算脑子里在神游天外也要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但我不同,我从来不装。该发呆还是发呆。
到后来,我的好朋友们都发现了,一向爱走神的我,政治课认真得匪夷所思,全班,不,是全年级,没有人比我的政治课笔记做得更工整、更漂亮的了。
时间是一个还算公正的裁判,你把时间花在哪里,它就会在哪里给你积极反馈。
毫无悬念,我的政治考试总是班里第一名,每次离满分都只差几分。
再后来,我的政治成绩在全年级都是有名的,经常能排年级第一。我成了熊老师的“得意门生”,他在给其他班上政治课的时候,也经常提起我的名字。
有一次,他抽查政治试卷,发现班里有很多学生都没做,刻意走到我这里,原意是想让我立个好榜样,结果那次我竟也忘做了。
他站在那里,很是失落地说了一句:“原来夏XX也没做啊,难怪你们都不做了呢?”是啊,理论上来说,我是全班最不可能忘记他布置的作业的人。
毕竟我是他最出色的学生,能让他骄傲的学生。
从那个学期开始,我的政治课传奇一直持续到大学一年级。
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那个“常年政治课年级第一”的故事源头,非常奇葩。
本是我出于自尊心受伤的一种另类报复,却在某种意义上成就了我。也化解了我因自尊受到伤害而扎在心头的一根刺。
(二)
2002年,是每个学校都有那么几个女孩子叫“婷婷”的时代。
也是那个学期,二楼七班的有个姓郑的男孩子,喜欢上了我们的刘婷婷。
刘婷婷五官干净,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周冬雨。与见字便能读出几分温柔的名字有着很大反差的她,冷冷的,不爱说话,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打起架来也是干净利落。每日标配,阿尔卑斯棒棒糖。
郑同学个子不高,是个清瘦的小男生。在那个流行长腿F4组合和霸道男友道明寺的时代,走在人堆里,真的很不起眼。
果不其然,郑同学表白被拒了。
不仅被拒了,刘婷婷还叫人给他带话,说他连情书都不敢自己送,还叫人转交,太怂了,绝对不会喜欢他的。
被拒绝的郑同学,自尊心受到了暴击。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鬼迷心窍了,还是出于整个年级都在传他表白九班女生被拒绝得很惨的舆论压力,某天下课,他站在二楼最南端,冲着楼下喊,也就是我们九班所在的位置。
“刘婷婷,你出来。”
“刘婷婷,你出来啊。”
“你到底做不做我女朋友,你不做我女朋友,我就从二楼上跳下来了?”
一般的女孩子听到这种威胁,肯定是吓坏了,怕他出事连忙答应。但很可惜,我们班的每个“婷婷”都不是凡人,刘婷婷的叛逆、有个性在学校也是出了名的。
只见,她不急不慢地剥开一个棒棒糖,放进嘴里,抬头望了几眼,紧紧贴在二楼最南端栏杆上的郑同学,流露出男孩子才会有的坏坏表情,“那你跳啊,你跳下来我就答应你。”
话音没完全落下,又补了一刀:“你要是不跳,你就是个怂包、王八蛋。”
那时我还不近视,能清楚地看到郑同学脸上流露出的羞愤表情,我甚至可以读出几分他内心的挣扎:这下好了!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为了追女孩子跳楼传出去很白痴,但是现在不跳了,临阵脱逃又应了刘婷婷说的他很怂。MD!
楼上楼下聚集的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还惊动了在办公室听黄梅戏的年级主任,他听到外面的骚乱后,赶紧往二楼上跑。
没等年级主任赶到案发现场,楼上就抛下来一句:“好,谁反悔谁是王八蛋!”
郑同学真的跳了。
不过所幸冲动之下还保留着理智,他不是直接从二楼跳到一楼的,我们那栋教学楼是紧靠着操场的,他翻过二楼的栏杆,像个八爪鱼一样扒在了教学楼与操场之间的铁栏杆上,往地面看了一眼,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除了膝盖擦伤一点之外,毫发无伤。
事后,学校发了批评通告,让他写了1500字的检讨书,在早操时间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大声朗读。一时冲动的郑同学肯定想不到,他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丢了更大的面子。
(三)
关于自尊心引发的事故还没完。
那一年,我们班的费同学跟二班的某个男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掐起来了,两人约了放学以后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园里决斗。
双方各自带了凶器和人马,砍刀、棒球棍、羽毛球拍、双节棍等等,鬼知道他们从哪里搞到那些东西的,是不是港版《古惑仔》看多了的后遗症。
两军对峙,按照电影里的常规套路,火拼之前,双方要喊几句狠话示威。
留着长头发的费同学,原本雄姿英发觉得自己浩南哥附体了,一看阵仗搞得这么大,忽然有点慌,担心事情搞大了搞出人命来,都准备做做样子、见好就收了。
哪知被对方的狠话一激,没忍住,开干了。
事后,费同学,腹部被划了一刀,所幸伤口不深,左手骨折。
需要躺在医院静养一个月多。
鉴于我是英语课代表和班里少数几个优等生和差生群都吃得开的人之一,班主任杨老师让我代表班级去医院探望费同学。
我用班费买了鲜花和水果,临走之前,老杨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注意把握说话的尺度,因为费同学是打架斗殴受伤的,不光彩,但因为是我们班级的学生,还是要出于集体精神关心一把,总之,就是班级的关爱要带到,同时,千万别让费同学误解了,认为自己打架打到住院是多么光荣的事情,还能得到班级的慰问。
去医院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excuse me? 所以我待会到底该说什么?
(四)
自尊心过强,可能是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有过的“通病”。
那时的我们,还不理解,自尊和面子是两个东西。面子多半是别人给的,但自尊这个东西只能自己给,它是一个人内心的自我镜像,取决于自我价值的实现程度。
那时的我们,心智不全,心性未定,再加上青春期独有的敏感,经常把自尊和他尊、以及一些别的东西错误地绑在一起,很容易被一时的情绪蛊惑,走上偏路。
若想平稳度过风云起伏的少年时代,一定要好好照看自己的内心世界呀。
要相信自己没有那么糟糕,相信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
本文同时刊登于《读者》校园版201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