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见着母亲,她几乎都会“提醒”我:我的女儿今年都这个年纪了!这话真给人包袱哩。母亲也许一直认为,我这个女儿太过于天真,教她担心。但实际上,我宁愿她什么都不说,也不要这么慈爱地提醒我。在母亲看来,人到了一定年纪,理应熟透,从而降低标准、减少欲望。但母亲这个降低、减少,范围是不论的,要包括一切,该的、不该的,仿佛生命内核中,对向上的热情追求,也应随年岁增长而弱化。
这一点,我无法做到。
我也听过一些熟人的“高论”和“点拨”:要与时俱进,学会现实生存法则,即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这意味着,做隐形人、两面人、见风使舵、几双眼睛、几套标准……。或许,这的确会给人带来好处吧。遗憾的是,我也做不到——改变自己,绞尽脑汁去“经营”、去逢迎现实的生活方式,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一个年长的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就是不能没有天真;一个人长寿可以,但绝不能可以按照现实需要,去活成一只寿龟。
人的确要越活越简单、越活越少欲。我是上了一定年纪了——对此,作为一个相对传统的人,我当然很清醒。不过,与母亲不同的是,我并不打算,因为上了一定年纪,就刻意去回避什么,或者,干脆等待什么。前面的路,毕竟不可回避;等待,无非是等着生命最后的一刻。这都是划不来的事儿。
年纪算什么呢?你认可它,它就虚耗你;你不认可它,它就无奈又无趣地自个增加。何不让它自己无趣去!怎样好好走下去,是必须认真做好的功课。走下去,前行路上离不开美的润泽,而美与年纪无关,它恰巧都在前路上,迎接每一个有心与它相逢相知的人。
一切天真的趣味,都天然散发美的气息。
据说,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晚年时,常在北大燕南园,静坐在一段残垣断壁边的青石板上。有学生走近,老人便拄着拐杖,慢慢的悄然绕到残垣后,隔着破墙,突然向学生递过来一支盛开的鲜花。同学们一不留神看到花,便被老人家浪漫的举动惊吓住,然后起身,加快步伐慌张逃掉,直到后来才知,递花老者是何人。
读到这里,你几乎无法不动容。这种不经意的天真的行为,想想就美了——花美,行为有趣,整个毫无意义的,还“惊吓”人的过程,都焕发一种从容的生机:到这个年纪,天真的行为使人看不到衰老带来的无趣的痴呆。
诸如此类没有任何现实作用的事,我们是否认可、干过?在日常俯拾皆是的美之前,我们是否真正从容地发现过、体验过它的细腻?是否享受这种趣味,并积极主动地创造过这种美?到老人家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们又会在做什么?
一个人,如果能够这样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的灵魂,必定已经提升了一个档次。每天想一回,反省一回,可以想见,他是会变成一个有趣的人,懂美的人的,也必定会成为具备充分情怀和雅量的人。
美柔弱而无用。美虽然摄人心魄,但它只会提升人、成全人,而从来不会去杀人。杀人不美。当然,有些情况例外。比如,前一阵子浙江昆山轰动全国的纹身男被杀,杀人者成全了一种越来越罕见的美:血性美。纹身美吗?当事人会认为美,所以才会加身,然而这种视觉上的“美”,最后被证明,是一种恶丑。从本质上来说,趣味也好,美也好,都不会产生任何直接的现实作用。但它对改善生活质量,改良这个世界因功利而致的油腻、粗糙、无知、僵化、硬化……的确有着不可估量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美其实有核——它的世界,自由、空灵而孤独。或者说,美本身就意味着灵魂的自由、空灵和孤独。一个真正的从艺者,他几乎是自由、空灵和孤独的化身。梵高,他生前住过并离去的小镇,默然纪录他黯淡的一生。当他的画作变得耀眼起来,这个生前籍籍无名的穷困之人,身价水涨船高。也许,谁守住了孤独,谁在孤独之路上追索到底、自我成全,谁最后便成为美的化身。世人以当事人不能享受的物化价值来衡量,这本身,就是一种明证。喂养好灵魂,还是肉体,对缺乏美的意识的人来说,这是一个问题;对美有充分认识的人,这根本就不成问题。
美关乎爱,是不计较——放下,即是美。一切有益于客体世界的行为,都是有爱的美。我们平常见到的,让我们心生喜悦的事物,都是。它们的存在,唤醒我们内心的执着,告诉我们,不必为了获得、得到,而过于拘谨。人的一生,一切如意的算计,最终算到的,无非是他自己。匆然一生,过于紧张,对美是一种蛮横的折损。
所有这些,都殊途同归:宜人。美需要宜人,宜人的,才是真正的美。人也不能只活在自己的种类之中,所以,归根结底,美源于人与自然的和谐之趣。
去发现美,创造美,享受美,靠近美,接受美的教化,唯此,人才能更好地、真正地延长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