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里有个姑娘叫“法麦”,这是个阿拉伯名字,至于她的官名叫什么,因为年代太过久远,我已记不清了,只知道她是姓李的。为了记叙方便,就叫她小麦吧。
我上学时,因为落后,六年制教学还没普及到我们村子,我们都是五年制的小学。而小麦就是和我一起五年的小学同学。
每天放学我们都是三五成群,而小麦特别内向,还总是流着两行鼻涕,所以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跟在我们的身后。至于我因为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因此一般打闹他们都不会带上我,这个时候我就会退后和小麦一起走。
久而久之我们就熟了,我有时候会指着前面走的一群学生说:“你为啥不上去跟着你哥哥和大家一起玩呢?”
“哥哥说我是女孩子,不带我玩。”
这个时候她往往都会吸一吸快掉下来的鼻涕。
等到三年级的时候,小麦终于不再流鼻涕了,可依然一个人孤零零的跟在我们身后。在班里也很少说话,老师叫起来总是怯生生的扭着自己的衣角,看着自己那双大红色的布鞋。
老师不喜欢她。
2
从学校回家的路大概得走二十分钟,有时候我跟别人玩累了就会歇一歇,等她跟上一起走。而她哥哥似乎很少去特别关注过这个内向的小女孩。
当时村里的人都会种豌豆,还没有完全成熟的豌豆特别好吃,我总是会在路边摘了吃,我一般都是直接放在嘴里用牙齿一咬,然后拉着尾部把豆子挤出来。
“你这样吃不对, 你用左手拿豆角,头朝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把豆角头轻轻一捏,豆角便挤开一个口来;再用拇指尖顺着裂口朝后划,将豆角划开,取出豆粒;然后把豆角皮根朝外,左手拇指压在皮内,再用右手把豆角根朝内压折;最后用左手拇指抠住豆角把,右手捏住折断的外皮,慢慢朝外拉,就把豆角皮剥成了“两张皮”。外皮嫩绿可以吃,内皮硬、透亮,咬不烂扔掉。”
她一边说,一边给我做示范,最后把豆和皮给我让我尝尝,果然更好吃了。
顿时觉得她好厉害。
从那之后我就经常在路边摘。当时大人是不让摘的,有时候会有专门的人守着抓我们,有次地里有人,但我没看到,跳过去摘豆子,小麦在后边给我提醒的时候,已经晚了,“赃物”已经被我拿在手里了。
这时地里潜伏的小伙子提了棍子就开始追,我撒腿就跑,天可怜见,那人从地里出来我已经跑远了,于是就开始责问小麦,并且打了他一棍子。小麦也开始跑,却哪里能跑过十七八的小伙子,一只鞋都掉了。
第二天,我看见小麦一瘸一拐的来上学,我以为是那一棍子的原因,后来才知道那小伙子提着她的鞋去了她家,晚上她妈抽了她好久。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敢偷吃豌豆了,不过她好像并没有生气,还是和我一起回家。
3
小时候我们喜欢玩打架的游戏,一群人分成两个国家,然后相互攻打,无非就是对踢。
她从来不会参与进来,有次我们正在玩的时候碰到她了,她拿着簸箕去河边倒炉灰,我拉着她说一起玩,她摇摇头看着她哥哥。
“赶紧回去,女孩子玩什么玩,帮妈做饭去。”她哥哥一瞪眼,她只好转头往回走,我看她想玩,就非让她留下来。
她哥哥就踹了她一脚“一下往回滚”。
我因为上次偷豆的事情觉得很对不起她,所以就凶了她哥哥一句,大概是因为我爸爸是学校的老师,所以他哥哥就哼了哼不说话了。
结果我们正在玩的时候小麦妈妈来了,拿着擀面杖上来就打,小麦一边哭一边用双手护着自己的腿,结果反倒一双小手挨了好几下。
我吓傻了,也后悔叫她来玩了。我们都看着她,后来她妈妈把她拉回去了,大家也就都散了。
我回家问我妈,小麦是不是亲生的啊,怎么能那么打呢。
虽然当时我妈说的什么计划生育我不太懂。但后来我明白了:
小麦的哥哥刚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家人就想再生个男孩,结果小麦出生了,后来哥哥虽然身体好了,但家人觉得一个儿子没有伴,就又生了一个儿子,但这个时候因为计划生育肯定是超生了,于是小麦就变的多余了。
从那之后我就很少和小麦玩了,我怕让她再挨揍,每天她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4
小学毕业后,小麦和我考的是同一所中学,可是家人怎么可能会让她继续上学。
有次她妈妈来我家,我妈就说“你让你女儿去上学啊,孩子考上了你却不让去。”
“女孩子嘛,认识几个字就行了,上学干啥,将来不还是别人家的人,还不如趁现在还在我家,好好帮我做做家务,免得过几年出嫁了,自己的女儿我却还没使唤呢。”
“使唤”这个词在农村一般都是这样用的:“你们家那牛使唤着怎样,耕地行不行啊?”
我妈听过几遍后也就不再问了。
有时候我从县城回来我会碰到她,背着背篓装着草,看到我总是会说:“你放假啦,我给牛打点草。”
如果碰巧也是回家的话,就一起走,她会看着我的双肩书包说:“我要是个男孩子该多好;等将来我一定要生个儿子,让他上学。”
我问她女儿怎么就不好了。
“女儿不好,太苦,还不能上学。”
她已经比我成熟太多了。
5
初中毕业后我又上了高中,而她哥哥因为没考上也辍学了跟着他爸上了工地,小学所有同学里就剩我和另外一个孩子在上学。
而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做饭喂牛还有各种杂活,唯独不同的是以前背的背篓,现在推着小车。
我已经很少回家了,再看到她已经是高三的时候了。
“我可能快要结婚了。”
她看上去很兴奋,我比较偏向于恋爱,所以就说:“相亲有啥好的,都不了解。”
“能有多差?你们这些上大学的人找个对象还差不多,我们老农民就算了。”
我问她有相中的吗,她笑了笑说:“有一个我觉得还行。”
结果时间不久,我回家,无意间听我妈和我姐聊天才知道她疯了。
这怎么可能,感觉前不久她还兴奋的想结婚呢......
原来是因为在两家人谈彩礼时,小麦的家人要了八万,当时八万在农村肯定是天文数字。男方实在拿不出来就不了了之了。
她后来就跟她妈说确实有点多了。
她妈眼睛一瞪:“不要多点,你哥的媳妇儿拿什么娶?”
“那也不能完全不听我的意见吧,毕竟是我结婚。”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顶嘴。
结果换来的是一顿毒打,“还没嫁出去就胳膊肘往外拐?”
据说那天他爸不在家,被他妈和她哥一顿棍子,然后把衣服扒了抓着她的头发扔到她家门前的小水池上下好几次。那哭声惊动了远在道路另一边的人家,最后还是邻居赶来劝住的。
6
但从那之后她就疯了。
为了防止她闯祸,家里人把她锁在了一件小破屋里。
有次我回家,她偷跑出来,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只是一个劲的傻笑,嘴里嘟囔着“上学、上学”。
然后她哥跑来尴尬的和我打了招呼就拉着她往家走。
我好讨厌她哥,也没搭理他,只是盯着疯癫的身影,心里想着她说要生个儿子,估计没希望了......
毕竟是家事,村里尽管说三道四,但却没有人做点什么,甚至后来也只是偶尔会有人谈起来。
我到银川读大学之后基本一直不在家,自然也就彻底失去了消息。只是偶尔寒暑假回家,有时会问几个同龄人,有人说还在那件小屋子,也有人说好像是跑了,更有人说跑了之后死到外面了,反正是再也没有人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