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头
冬至之后,天猛地冷下来,紧接着一场连一场大雪,地冻天寒,路人都冻得缩紧脖颈,脚步匆匆。菜场倒是热闹异常。年节将至,家家户户都在为节日准备着。虽然现在家庭的餐桌上几乎顿顿都可以媲美过年,但菜场里最忙碌的还是肉摊,灌香肠的,腌咸肉的,拿肚肺的,选口条猪尾耳朵边儿的。肉,仍是不少家庭节日餐桌上的主角儿。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文人的高雅品味遇到美味,也成了嘴上喊喊的口号,圣人也是要吃肉的。美酒佳肴似乎永远是文化和文化人的伴侣,许多文学大家不仅爱好美食,还把高人一等的情商分出许多,醉心于研究美食,做出新的花样来,东坡系列就是例子。中国人传统的节日主打的食物常常是“猪八样”,这是年节是最有油水的,最杀馋的,过年就是“肉打滚”。物质匮乏的年代,好不容易等到三十晚上这顿大餐,非得吃个肚皮滚圆,满嘴流油,打饱嗝儿为止,酒桌上,常有人挑战“我喝一碗酒,你吃一碗白花花的肥肉”。寒假前,老师叮嘱学生的话里面,少不了“不可暴饮暴食”的谆谆教导,不知那时候的老师过年的时候是啥吃相?除非他家是供销社的,那就不一样了。供销社人家的女儿不愁嫁,原因很简单,没有油水的年代,供销社的人总能想办法搞到一刀肚肺,一包大肠,一只猪头,简直堪比地主老财。
老一辈的人,逢年过节喜欢做些鱼圆肉圆蛋饺,备足腌制的各种咸货,有鱼有肉有储备,节日才像个样子。碎肉剁点刀,点刀是本乡人对肉圆的一种叫法,也叫斩肉,维扬菜里有“葵花大斩肉”,名字很霸气,一看就是一道硬菜,这种称呼直截了当地表明了做法,不遮掩,不像扬州人后来将肉圆改称狮子头,文绉绉的,看字面,很难猜,以为是啥奇珍异馔,等端上来,才知道是家常大肉圆。
做肉圆不复杂,一般人都会,选半肥半瘦的五花肉,切碎剁碎。这剁肉全靠手工,最吃耐性,讲究节奏,不是那种胡砍乱剁,需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依次剁上百八十遍,像饶舌的妇人,喋喋不休,很有韧性地纠缠很长时间。“笃、笃、笃”,起初不紧不慢,犹如旧上海里弄里的风情少妇,身着旗袍,扭着腰肢,踩着高跟鞋,沿着青石板上款步而来,渐渐地,“笃笃笃”的声音密集起来,频率渐次加快,好似戏台上万马军中,武将攒着一股劲,将兵器耍得密不透风,锣鼓点儿又紧紧地追着,不得喘息。麻利的主妇或有气力的男子此时手持双刀,上下翻飞,叮叮当当打出密集的鼓点,那节奏,如战鼓,催促着新年的脚步。
家常肉圆一般分为两种做法,一种是清蒸白煮,一种是油炸红烧,凭个人喜好,可以换着花样吃。
用新榨的菜籽油炸肉圆,是铺张的,小半锅油,奢侈地伺候着一个个丸子,小火,慢慢炸至金黄,不大的厨房里,四处飘香,掐一块刚出锅的肉丸放嘴里,焦香四溢,齿颊留香。炸好的肉圆用来红烧,可以垫上鲜嫩的豌豆苗,也可以垫上碧绿的青菜,怎么吃都可以。炸完肉圆,一锅油不见少,还会多出许多,用搪瓷缸小心收藏,这是冬日烧菜最好的底油
霜降之后的大青菜,开始有了甘甜的滋味,我们这里的好青菜是那种青得发乌的矮根菜,如一朵墨绿的花,价钱也是最贵的。霜后的青菜可以百搭,可以与同样素身的豆腐一起“青菜豆腐保平安”,也可以配牛羊肉这样冬令食材。用炸过肉圆的油炒霜后的矮青菜,那种甘甜中弥漫的肉香,很是美味,好吃得不得了。
青菜“闷”斩肉,属白煮,是一道冬令家常菜。青菜煸炒后加水,肉糜加鸡蛋淀粉葱蒜末及其他调料,放入适量清水,顺一个方向搅拌,上劲,做成小孩拳头大小的肉圆,铺在青菜之上,再用菜叶盖密,大火闷烧一刻钟,至菜烂肉香,热腾腾地端上桌,青菜往往抢了风头,成了主角,很是好吃,水煮的肉丸鲜嫩无比,又无油腻之感,令人食欲大开,多吃半碗饭很正常。
于我来说,狮子头是一道怀旧的菜。
大学第二年国庆前夕,剧烈运动后,猛喝凉水,没多久,腹痛难忍,豆大的汗珠从毛孔里冒出来,吓坏了同宿舍的哥们儿,大家七手八脚把我送到医务室,吃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药,静养了两日,算是好了,医生嘱咐,急性肠胃炎,不得沾腥荤。粗茶淡饭好多日,腹中很是寡淡。国庆放假,母亲早早做好一大盆红烧狮子头等着我,每个足有拳头大小,家常的红烧风味,甜咸适中,又加了五香调料,香味扑鼻。母亲并不知我刚刚患病,笑眯眯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一个接一个地吃着,不停嘱咐我:慢点儿,别噎着!三碗饭,六个狮子头下肚,意犹未尽,母亲是医生,少不了说些少吃多滋味的科学术语。我只得停了筷子,却仍被那味道勾着魂,认定那是最美味的肉圆,世上绝无仅有。后来,我也学做厨艺,百般尝试,怎么也调制不出那种滋味。
东大街电信局后面原来有一家叫“满堂红”的酒店,招牌菜就是大狮子头,一只又大又深的碗里,盛一只巨大肉丸,酱色鲜艳,汤汁浓厚,用小勺挖一块,食之甜糯绵香,入口即化,虽为纯肉丸,毫无油腻感,多吃不厌。观《舌尖上的中国》,解密扬州狮子头的做法,选料的严格,刀工的精湛,调味的娴熟,做工的讲究,火候的恰好,每道工序都极其规范,还必须先用一罐鸡汤里煨炖,再跳入另一罐鸡汤里养着,这样精心制作后的肉圆是怎样的味道,我们不得而知。太多繁文缛节,纯艺术化的美食,很难走进寻常百姓家的餐桌上。
大哥常说,父亲是最会过日子的人,厨艺绝对的高,七毛四一斤的肉,只需七八两,就能做出三四种花样。剔下的骨头熬汤,再切一堆肉丝,留一小撮半肥半瘦的,剁成肉糜,汆成小肉丸,这样,所有的蔬菜都可以粘上荤腥,滋味就鲜美丰富了。在那个馋嘴的年代,总能在平淡的生活中寻觅到惊喜,吃饭就成了一种期待。一个人的童年有唇齿留香的记忆,那就应该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