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沉闷,蝉鸣鸟叫。午后的太阳像一颗溏心煎蛋,明晃晃的,又黏黏糊糊。马路边车来车往,一如送别的汽笛悠扬。
点进朋友圈。毕业典礼,军训,出游,吉他弹唱,演讲比赛。他长高了,晒黑了,脸上的线条硬朗起来,声音也变得哑哑的。我在对话框里敲出一两行字,又删掉了。
开课前一天。静静老师听说他在我班上,走廊碰见,便笑盈盈地说:“东阳在你班上呀,他可乖了,学习又好,你一定要对他好一点哦!”
讨人喜欢的小孩儿,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第一节课便有家长坐镇,虽然听了一半就走了,还肯定了我的教学风格。但整整两个小时,我都是在紧张,兴奋与不安中度过的。并未太关注到每一个孩子。加之他瘦瘦的,个头又不高,只是聚精会神地听课和做笔记,更没有太多印象。
课后照例作回访。东阳妈妈发来一长段QQ消息:
我不禁笑出声来,脑海里。那个放学路上一边嘚瑟,一边哼歌的小小人儿,开始鲜活起来。
直到我收到他的诗歌背诵。这种乐观又开朗的气息,第一次俘获了我。
“王老师好,我是东阳,今天我背诵的诗歌是《诗经关雎》......今天的诗歌就背诵到这里,感谢王老师的聆听,拜拜,拜拜啦~”
清脆,稚嫩又活泼的童音,努力去抑扬顿挫又毫不造作的腔调,简直像山野林间的小鹿,黑黑的眼珠一转,探头探脑地跟你问好后,又轻轻一跃,隐匿于树丛之中。
更难能可贵的是,每一次的背诵任务,他都会以文件形式通过妈妈的微信传来,而每一次的开场白和结束语,从没变过。
东阳五官清秀,笑起来,眉眼弯弯。细心善察又爱帮助人。
他们的课在周六早上八点半,大多数住得远,犯懒一下就迟到了,只得偷偷溜进来坐后排。一次东阳来晚了,径直走到后面。我看着前面还有位置,让他往前坐。他看了看我,小声说,“一健还没来呢,第一排的位子留给他吧。”然后掏出笔袋和本子,默默摆好。
一健有小儿麻痹,行动不便,每天家人推着轮椅来送他上课。他听不太懂,写字速度也跟不上,但也乐乐呵呵。
偶尔遇到简单的问题,我会叫一健回答。他说话很慢,表达不清时,会急的抓耳挠腮,或者不好意思的憨笑。其他孩子等不及,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起来,而东阳大多认真听着,轮到他回答时,还会提起一健的哪句回答说到了点儿上。
事实上,前半学期,我的精力多被更加积极的和调皮捣蛋的孩子分走了,课上与东阳的交流及给予的关注,实在不多。
好在慢热的他,有阅读和写作这一天地,能够尽情驰骋,也让我有机会窥探到他的世界。
作文里的他是奇思妙想,天马行空的。比如想发明一辆穿梭时光的自行车,只要蹬的速度够快,便能回到过去,见证战争的烟云与历史的兴衰,也可飘向未来,感受科技世界的新奇与冲击。
东阳写景也是一流。六年级的娃娃,能把青城山的林木青翠,曲径通幽描绘的淋漓尽致。文笔流畅,修辞丰富,情感真挚,遣词造句上不拖泥带水。
他的笔下,也有细腻的独特的思考。写朋友,他的朋友很不一样。之前仅仅是认识,升学后因为来自一个学校有了交集,又因转校而突然分开。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片段。
夕阳余晖下,两个人儿坐在废弃的拖拉机上,朋友对他说,因为父母要回老家谋生活,不久就要离开。东阳垂着脑袋,心里一沉,低声地问,我们还能再一起玩儿吗。
文章的结尾是:我们从来没有开口说过,我们是不是朋友,但不是敌人,应该就是朋友了吧。
或许因为他的才气,又或许因为字里行间的细腻和思考,也可能是他和我有相似的地方,但他比我优秀得多。每每批改作文时,我会洋洋洒洒写上两三百的赞美之词,鼓励他继续努力,有朝一日也许能成为作家。
一年的学习即将结束,东阳越来越活泼了。课上积极参演即兴情景剧,下课和同学们抢零食说说笑笑,偶尔还会调皮地和我抬抬杠。我也越来越适应这种生活,被孩子们的童心和真情包围着。
但欢乐的时光像滑滑梯,一溜烟儿,就到了底。
离别的一天总要到来。
六月的燥热里,空气里有炽热的草腥味儿,空调吃力地呼呼喘气,窗户被烤得变了形。
这是小学的最后一节课,于孩子们而言。这是最后一节课,于我而言。课间休息时,我略带伤感的打趣,要他们记得想我,瓜娃子们满口答应着,捧着刚分到的莲花种子,教室里叽叽呱呱地闹成一片。东阳走到讲台前,偷偷从背后递给我一个灰色笔袋,里面塞着一张小卡片和小零食,他不好意思地勾起嘴角,带着小小骄傲又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下课再看。
最后的告别发生在办公室里。一群猴孩子围着,大家凑在一起,七扭八歪,表情各异地做鬼脸。东阳也跟过来,拿着他的智能手表,伸出手臂举到斜上方,拍了一张又一张。
真的到了讲再见的时候。
已经背起书包拖着脚步走到门口的他,又回头不舍地看了着我,"王老",他唤了我一声。不知道是谁先伸出了双手,我俩有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拥抱,热乎乎的温度,眼里若隐若现的泪花,撇着的嘴角,以及最后一个约定再见的,挥手告别。
而写给我的话,不论是我想传达的,还是未曾透露过的,都恰恰好是我希望着的("催婚"那条除外)。名叫“心里软”的小零食,一直没舍得吃,直到过期了漏气了,还放在我卧室书架显眼的地方,后来遗憾被我妈错扔了。
之前失了联系,时隔两年,等找回了联系方式,询问近况的微信始终没发出去。总觉唐突,又害怕少年人的生活日新月异。时光流转,遗忘是常态。事情落得个大概印象,情绪也只留下点点瘢痕。
老师应像摆渡人,守着一条河,迎来送往。南来北去的人,打个照面,匆匆一程,护得安全就好。可作为年轻船夫,却总念着能被某个投缘的船客记住,哪怕是某日瞥见月亮,也能想起那天,山间清风,水中细浪。
但我知道,他一定会越来越好。毕竟这份情感的连接,这种青春和美好熠熠发光的姿态,也曾深深的拥抱过,温暖过我。
晨起凉爽,站在公交牌下等车,马路两旁的行道树随风摇动身体,星星点点的暖阳投印到绿叶上,细细碎碎的金光洒落一地。一如离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