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还活着,默默今年应该38岁了。至今,停留在脑海里的默默仍是小时候一起上学,一起吃东西,一起玩过家家的那个小女孩。
每天我们都被大人送到离家三四公里的大队幼儿园,说是幼儿园,其实就一个班。小班,中班,大班都在一间教室,老师也只有一个。所以幼儿园里的孩子年龄跨度很大,从四岁到八岁都有。每年学的书本都不一样,运气特别好的,才能在幼儿园里把三册课本都学到,也有人三年学的是同一册书本。不记得我学了几册课本,只记得升小学考试时没写对几个汉字。
默默是我的邻居,又跟我同龄。从幼儿园到小学二年级,放学后我们都肩并肩一起沿着小路走回家。经过路边的芦苇岸,我们会停下来,长得正旺时,摘芦苇叶子做风车;枯萎时摘芦苇花,吹着玩。那些漫天飞舞的芦苇花飞落在我们的头上、书包上……现在回想起来多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那一刻。我们一路走一路玩,经常天黑了还没有走到家,等到家里人急匆匆地找过来,才知道已经很晚了。每次被批评完,一段日子后,又开始忘记天黑。
就这样我们走着,玩着,到了四年级。那年默默10岁,我九岁,我们同级但不同班。学校国庆举办歌咏比赛,每班都要拿出一至两个节目。那段日子全校所有班级都在进行紧张的歌唱排练,几乎每班都是大合唱,经过默默班的时候,看到她坐在座位上,手肘撑着下巴,呆呆地看着台上唱歌的同学们。那时候我觉得默默真幸运,不用练歌练得嗓子眼冒烟。可是,她看上去却不开心,就连放学也不开心。
转眼,默默十五岁,参加中考,分数不太理想,够不到高中择校分数线,她的母亲—那个不认识几个大字的乡下女人,死活不让她上。原因是家里负担不起几万块的择校费。她父亲坚持要让她上。后来,她母亲在跟她父亲的争执中一口气喝了半瓶农药。那个年代,两口农药足矣致死,她喝了半瓶,可想而知。我们赶到的时候,只见她母亲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挣扎,面目狰狞,几分钟之后就不再动弹。而默默,正蹲在墙角打哆嗦,不知道她能不能觉察到自己眼角止不住的泪水,我替她擦了许久许久,就是擦不干净。
默默二十岁,中专毕业后在城里打工,我高考结束后找她玩。彼时的默默变漂亮了,不再是村里人口中的黑娃了,留了长头发,做了离子烫,脸上也挂起了笑容。我们肩并肩走在城里的街道上,如同小时候肩并肩走在放学的路上,默默突然转过头,似乎做了重要的决定一般,对我说,“我想留在这里。”微风吹拂起她的长发,她的眼睛在阳光里笑成了月牙,我怔怔地看着她,说,“好,毕业后我也来这里工作。”那几日时光很短,她带我玩了乡下没有的旋转木马、卡丁车;带我吃没有看过的木子鸡、麻辣烫……
默默挺着大肚子从小轿车里出来,迎面向我走来,那一年过了春节,默默二十五岁。后面跟着文质彬彬的黑框眼镜男人,男人看上去白白净净的。村里人都感叹默默找了个好归宿。看得出来默默很开心,她跟我讲他们的遇见,他们的爱情,他们即将到来的婚礼。我想,默默的心愿实现了,她应该永远留在了那个城市。
后来,我忙学业,忙工作,再后来,忙买房,忙结婚。我打电话邀请默默来参加我的婚礼,默默笑着祝福我说好。半晌,她说,“你确定他会一辈子对你好吧?”我有些迟然,默默说,“确定了就开开心心地结婚吧!如果两个人过得比一个人累,不如一个人过,你说是吗?”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你过得好吗?”“还好吧,就是有些累了。我会去参加你的婚礼,祝你幸福哦!”说完,电话匆匆挂了。我听出了电话里呲呲的吵闹声。那年,默默三十岁。
两年后,母亲打来电话,说默默没了,自杀的。我不相信,默默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她还那么年轻,最后一次见她在我结婚的时候,她眼眸深处的笑和溢出眼眶的泪水是那么真实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简单收拾行李后立刻奔赴老家。默默安静地躺着,看不出悲喜。角落里五六岁的小女孩,手里的笔不停地在纸上画着,画里面隐隐约约看得出有一个长头发的女人,一个胖胖的男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可能她觉得画得不好,涂了。接着又开始画,小女孩表情认真,不停挥舞着手里的铅笔。村里有人说,默默的男人出轨了;有人说默默的婆婆太强势;有人说被领导批评了。不管是哪一条,都不足以让她选择离开,我想,她应该是累了,太累了,累得无法强撑着活下去。
默默,六年了,天堂里的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