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年前,我十一岁。
那一年,是我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岭。
那一年,我彻底告别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那一年,一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冲击着我幼小的心灵,让我一夜之间突然长大,这一切源于一份遗书,一份父亲的遗书,虽然终究未能付诸实施。但是多少年过去,至今,那渗透着父亲的绝望和无助的字眼,那洒满父亲泪水的纸张,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岁月流逝,有些往事可以随风飘散,有些往事只能回忆,有些秘密却只能封存。这是我心中保存36年的秘密,它一直封存在我幽深的心海里,不时泛出苦涩的浪花。我没有告诉过母亲,没有告诉过姐姐弟弟妹妹,直到今天,我才吐露在笔端,也权做对父亲的一份思念。
我知道,因为生了我们姐妹仨,生了我们不被奶奶和家族人待见的丫头片子,父母亲受尽了欺凌和折磨,那是个寒冷的冬天,父亲在遭受了奶奶的苦肉计陷害,被奶奶以不孝之名告上法庭的时候,穷苦的生活,亲人的倾扎,繁重的劳作,特别是亲娘的诬告,彻底摧毁了父亲的意志,让父亲的整个世界崩塌。很多个夜晚,我偷偷跟着父亲,看他跑到村外的旷野里嚎啕大哭,像只受伤的老虎一样发出悲痛的呜咽……
有一天,在父亲白天被法庭传唤回来的下午,始终铁青着脸,晚饭没吃,一直呆呆地坐在桌前,夜深了,姐姐妹妹都睡了,他不知道在里屋睡觉的我在偷窥他,父亲坐在煤油灯下,他流着泪不停地写着什么,作为一个井下工人,平时并不跟笔墨打交道,但是今夜......母亲感到父亲的异样,我同样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一晚,母亲没睡,我也没睡,我挣着眼睛躺着用厨子隔开的床上,躺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听着父亲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叹息和抽泣声......各种坏念头不停地在我心里翻腾,我的心不由得缩紧了……
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父亲才停止了书写,听见他把写过的纸张折了起来,一阵窸窣后,父亲拉开椅子,披上外衣,走出房门....
听到父亲的脚步声远了,我轻轻地下床,走到屋子中央,透过门窗,我看见父亲拿起门口的扁担向门外走去,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我才转身向桌子走去,可是桌子上只剩下的几张空白的信纸和那支笔静静地躺在那儿。我端起空白的信纸,从那笔迹的印痕尽力辨识着,我想知道父亲到底写了什么,可是我只看到几个...生活艰难......活不下去.......的字样,此时,种种不良的猜测应验了,恐惧茫然再次攫住了我的神经。
母亲起床了,她问,你爷写得什么?母亲不识字,我极力控制住眼睛里即将流出的泪水,安慰着母亲,看不出来,没什么事,你放心吧。
趁着母亲出去的当口,我开始翻箱倒柜,看看是父亲把写得东西放哪儿了,找了半天,我终于在挂衣橱顶上找到了那摞折的整整齐齐的信纸,我急忙展开,果然,顶端赫然两个字:遗书!我的手顿时抖了起来,我迫不及待地读下去,父亲苍劲有力的字体带着苦涩的血泪映入我的眼帘,父亲写了他幼年丧父,为了上学的二哥和两个弟弟,只能辍学回家,下地,干活,做饭,帮助奶奶撑起一个家。付出了那么多,并没有得到兄弟和母亲的认可,尤其成家后,因为生了几个女儿,重男轻女的奶奶带领着一母同胞的兄弟赶尽杀绝,谩骂甚至殴打让生来懦弱的父亲提心吊胆,无法正常的干活,在井下挖煤也是精神恍惚,甚至他没有想到为了那些儿子的私欲,他的亲生母亲竟然去法庭诬告他,父亲说如果他的死能够唤起奶奶们的良知和怜悯,能够让他们停止打斗欺凌,让妻儿有一个安宁的生活,他愿意去死。可是看着这几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又怎么舍得啊!父亲用了几个问号叩问苍天,他该怎么办?怎么办!这几个问号仿佛是父亲流泪的眼睛……
我读不下去了,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悄悄把遗书又放回原处。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占据了我的心灵,我不敢和母亲说,不敢问父亲,从此,我小小的心里有了心事,我只能悄悄地做个更乖一点的小孩。默默地帮助父母干家务,偷偷地跟在父亲的身后,看他到底去哪里。
庆幸的是,父亲最终还是放弃了赴死的打算,那份遗书后来不翼而飞,是否是父亲发现有人动过,还是……后来,父母用他们的善良感化了奶奶,当地司法部门教育了那些恶兄恶弟,我们一家人才过上了安稳日子。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从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已步入蹉跎中年。父亲也已永远离开了我们,今天写下这些文字,希望隔着遥远的时空,让父亲能听到女儿的心声,父亲啊,女儿一直懂你,从三十六年前,女儿就读懂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