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当今中国的教育,无非就是两端,一是作秀,一是驯兽。
作秀是做给管理者看,做给家长看,也做给学生本人看。驯兽即是把学生完全当成一种客体,教师仿佛全知全能的神那样去操控学生,故而不说人话,不许质疑。
奇怪的是,一个只顾作秀且以驯兽方式管理的老师总为社会接受,更为学生钦佩。无论学生们如何害怕甚至讨厌这样的老师,打心底里又相当顺从。
日前,我坐在操场边晒太阳,张一成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旁。他平时就如一个小猴子般跳来窜去,性格是大大咧咧,缺乏边界感的那种男孩子。他虽然没有特别拿得出的优点,却像杨笠的段子里说的那样“如此普通,却那么自信。”
他坐下来后和我闲谈着一些关于历史和时政的问题,我草率的回应着。突然他说到:“老师,你怎么不打人啊?”
这个问题让我感到诧异,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便反问到:“我为什么要打人呢?”
他说:“你看,你要是打我,我肯定写作业。”
我说:“既然你这么说,我更没有打你的理由了。”
他听后很不解,就说:“为什么啊?”
我回道:“第一,我本来就不打人,教育并不必然需要打人;第二,我只是老师,我没有行使打人的权力;当然更重要的是第三,如果我要打人,那一定是他犯了绝对原则性的错误,且我要衡量打过后是否有效果才会这么做吧?而你,你既然知道需要打你才写作业,说明这打就没有用。因为本质上你不是不想写作业,你是压根不想学习。如果你不想挨打,你自然能用一百种方式把作业完成来规避被打,但那些方式绝不可能是因为你在真正学习下进行的。”
他略有所思。因为有别的事,我起身走了。
对他的回答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不过是为了说明一句,我不会为了教育一个人而去打一个人。因为我希望他明白,一个人更不能指望和需要有一个人来打自己或羞辱自己才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尽管我很清楚,这样做的确有效。
我小的时候,听过很多这样的说辞。比如一个家长如果遇到了孩子的老师,他多半会说那句话,即“我的孩子你只管打”,言下之意是打他就是真正的爱。这个说法未尝不成立,爱和打在某个层面上来说的确产生某种链接。
通常打孩子都由家长来行使,因为家长很爱他的孩子。在我儿时,就没少挨父亲的打。我弟弟小的时候,我也总是用打来进行“教育”,但很显然,这种方式的效果是很有限的。至少我和我弟弟基本都没有被打成什么特别的人才。
而且,我和父亲,弟弟和我,都因为这“打”而产生了很深的隔阂,这种隔阂是后来无论用怎样的方式也无法弥合的。包括前面提到的张一成,他对打的理解主要就来自他的父亲。他成长的过程中并不缺乏挨打这个环节,但很显然,他的挨打的效果比我和我弟弟还要肉眼可见的差的多。这可见,他所认为的打骂有用这种理论,完全站不住脚。何况谈及他的父亲,他常说:“我和他不熟。”
我是从刚教书那年就执行着这套几乎不变的教育理念,即不是通过打骂而是尽其所能的激发学生的内生力。如果无论如何我也激发不起来,我便会放弃在学习上引导这个学生,而是试图引导他/她形成相对健康的人格。
教书的第一年,这套方案的确行之有效。我用了两个月时间便把那个班的成绩带到所有平行班第一,年级前十在八个平行班中至少可以占据三个名次,其中包括第一名。这表明,并不是像其他老师那样非要打骂才能出成绩。因此,我颇为自负。第二年,分科后重新分班,学校给我分了一个文科艺术班,我觉得带着这样的班应该更有挑战性,不妨一试。
可事实证明,结果是相当失败的。我用了一整个学期调整、变革、软硬兼施,但仍旧一盘散沙。无法在任何层面被扭转的学生太多了,至少我没有寻找到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最后,我整个的身心俱疲。
在重新换班又不可能的情况下,我选择了离职。正式离开前,我和几个平时很亲近的同学郑重告别。他们哭的很伤心,有一个男孩子连续几天都没有办法集中精力上课,一有时间就跑来我身边哭泣。他甚至撒娇般的说:“你知道你没教我之前,我学的有多差吗?但是现在,我可以把历史考到全班第一。你就不能不走吗?把我教完再走不行吗?”
对于他的反应,我很感动,但我仍旧要走。我要走就像他要我留下来那样坚决。因为我知道,我还有我自己的生命需要展开,而像他这样的孩子,太少了,只靠他自然留不住我。但我仍花了一个多星期去安抚他,我努力的让他明白人首先得为自己而活,更不能完全指望靠别人来成全自己道理。因此,他并不能留住我。
终于,离别前夕,他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也选择了原谅我的离去。他给我写了一封告别信,至今仍让我记忆深刻的是那句“老师,你走吧,我想开了。虽然我舍不得你,但你应该去寻找更值得一过的人生,我支持你的决定。”在那一刻,我一下子松懈下来,因为我知道尽管这有些残忍,可是经此一节的他必然又对人生多了一层理解。
再后来,我来到现在这所学校。到后不久,我发现了几个很活泼的女孩,她们上课难以集中精力,但每天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在畅谈,在疯闹,活力四射。
某个晚自习我看她们又在谈笑风生,便搬了个凳子坐在了她们旁边,加入了她们,我想试图走进她们,增进了解。这期间她们也感觉到我和她们脑中熟悉的老师不太一样。因为我没有老师天生的架子,没有高高在上,没有吹胡子瞪眼。然后,其中一个女孩说:“我中考前几个月就休学了,因为我们班主任对成绩不好的学生很歧视,我觉得那时候我都要抑郁了。”而后是其他几个女孩,她们都分享了类似这样的经历。我听后感到气愤,在言语上自然就表达了对她们的同情,也和她们一起“辱骂”了她们的那些老师。
后来,这几个女孩的历史成绩都不错,即便其他成绩并不理想,但每次考试,历史都能收获七八十分。可慢慢的问题还是出来了,因为我的低姿态让她们没有压力,久而久之便很不懂分寸,纪律和言语上都很不谨。于是,在多次违犯的情况下,我提出了相对严肃的批评。至此,其中的一个女孩子就再也不好好学习历史了,成绩也很快滑落是四五十分。我上课的时候,她不是昏昏欲睡就是发呆、玩笔,甚至干脆书都不打开。
于是,我忽然想到,有没有可能她所谓的那个糟糕的老师并没有那么糟糕。她之所以怨恨,或许只是因为那个老师和我一样,没有按照她的心意去做,于是便怨愤起来。
我举出上述两个看上去毫无关系的案例,其实还是想说打骂肯定不是良性的教育方式。
那个因为喜欢我的教育方式而学习进步的学生,从我教他开始,我从未打过他,甚至没有骂过他。但是他从学习倒数到名列前茅只用了不到一年。因为他心中本就有一股正向的力量,我们相遇后,将其激发出来,从而能让他感受到学习的快乐,感受到探求知识的快乐,感受到进步的快乐……换句话说此时他是不太需要外在的鞭挞才向前走的。
第二个案例中的那个女孩呢?她是可以通过打来扭正的吗?不消多说,不仅无效,而且假使用了这个办法,情况一定更糟糕。后来我了解到,她是父母接近四十岁才出生的,家里溺爱有加。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一种没有压力的状态和满是肯定的声音中成长起来的。由此导致了她形成一种傲慢却又相对脆弱的心灵。
当然,这两个案例也都不是不打骂而成功的案例。那个支持我离职的男孩,在我离职后的第二年参加高考,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没有考上,我原本以为他可以考的很好。可见,他和这个自我的女孩有很大的相似性。即当环境不符合我的要求时,我就放任自流,因为在心力上,此时的他们都相当颓败,既没有斗志,更没有兴趣。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是打骂可以轻而易举的解决的。因为打骂可以扭转表象,却难以纠正病根。
那么,“教育不是打骂”这种共识需要翻过来调过去写这么多废话吗?
至少在写作者看来还是有必要。因为和我发出需要打骂的声音的主体竟然来自学生本身。哪怕他来自老师们,我都不觉得这显得荒诞。可是当一个学生希望他的老师来打他,并坚称这是一种有效的教育方式时,又该是一种何等的悲哀呢!
不过我坚信,这只是极少数学生的认知吧?多数学生不一定说是恐惧,但一定是厌恶被打骂的。我也坚信,一个“需要”被打的人是绝不可能通过打来改变的。而一个总是明确方向的人,又绝不需要通过打来进行教育。
因为,丑小鸭生来就是天鹅,无论有没有那些挫折,它终究会是一只天鹅。且丑小鸭的故事恰好告诉我们,在真正成为天鹅以前的那些焦虑、自卑和彷徨并没有本质的意义。因此,每个人生命里都有着那个终极的命运,这与生俱来,本不假外求。
而我至今仍能清晰的记得我真正完成成长的那个时刻。那个时刻和父亲的棍棒、巴掌、拳脚毫无关系。而是因为在十五岁的那个早晨,因为我淘米时将米撒出去太多了,母亲见后对我提出了批评。因为小时候的我很是调皮捣蛋,故而对这种批评不屑一顾,并和母亲针锋相对的争吵起来。我们争吵不休,母亲气的讲锅摔在地上,我也不毫不示弱。直到母亲突然阴冷的说出那句:“儿子,没想到我给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你就读成这样!”说完后,母亲没有再说一句话,独留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那句话就像一支箭,猛的扎进心间,又在我耳际久久回荡。
我不住的问自己,是啊,我读书怎么读成了这样,不分是非,无理取闹,伤害母亲?那天,我惭愧极了,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学到的那些品质、素养根本就没有住在我心中。也大概是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母亲吵过架,再也没有被父母打骂过。
从这个自我案例看上去,好像打骂还是有用的。我也为此恍惚过,但最终被我否定了。因为之所以我在那个早晨以后发生了较大的改变,并不完全是因为母亲对我的责骂,而是我内心深处早已住着反省、自我约束和孝道等价值观念。而如果没有这些先天已在之意识,那么我和母亲的争执并不会在一句话脱口而出后即告终结。
可是这回答不了我们的教育在哪一步坏掉的问题!
像衡水、毛坦厂那样无情的压榨式教育,像极了我们这个时代。他们把人类异化成机器和工具,不留情面的强迫学习,最后把他们送进大学。那些大学生又因为自己虽然无能,却又能进入大学而欣喜。他们因此会感激衡水,感激毛坦厂,因为如果不是那种模式,他们就进不了大学。这样的他们,便只在那里学会了压榨和强迫,便以为考上大学就是教育本身。这和被公司压榨的员工,却能得到一份勉强维持生计的工资后的那种矛盾心理如出一辙。这种关系很变态,很斯德哥尔摩。像是一堵要倒掉的墙旁边生长着一棵粗壮的树,墙没倒下去的时候会嫌树碍事。可树被砍掉的话,墙就会倒下去。倒下去的墙立刻就怀念起树来。可墙到底也不知道,正是树的根在地下撬动了它的根基。
我的意思是教育从根上就坏掉了。
除此而外,我们不仅要意识到打骂的限度,更要认识到教育本身的局限性。
教育的方式有千百种,自有人类以来教育就一直存在。诚然,打骂是最能直接起效的方式,却绝不是恒久有效的方式。如果我们不能使用正确的教育方式去进行教育,教育不惟不能带来智慧,反而会铸就愚蠢。
窃以为,最好的教育必然是唤醒。无论用何种方式,只要不能唤醒一个孩子对正直、对慈悲、对向上、对责任、对爱与被爱,对自然的敬畏、对公正的追求、对异域的热切探索、对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追寻,教育就从始至终没有开始过。它至多就停留在我开头就说的哪两种模式中。一种是作秀,作秀者以为自己在从事教育;一种是驯兽,驯兽者也以为自己在从事教育。如此循环,不得要领。
而至于我呢?从功利的角度看,我或许终究会被定义为一个现世的失败教育者。但我终其一生,拒绝了作秀,也没有拿人做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