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拔牙,是在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在出差的路上,牙疼得天昏地暗,一边脸肿得红彤彤的,鼻子和眼都移位了,鼻子变大,眼睛却变小。另一边脸被拉薄了,尖削得很,整张脸看上去如同一颗发育不良的歪果子,实在怪诞。如果在夜晚,扮鬼就不用道具了。
医生诊断后,说我的病情太严重了,得上口腔医院这样的专业医院就诊,因为那里的设备条件好,医疗水平高。口腔医院的医生检查了我的病牙,说兴风作浪的有两颗,治疗的方法有二:一是保守治疗;二是拔掉。但保守治疗周期长,且不能根治,还会发作。拔掉见效快,又彻底。他的建议是拔掉,因为我是“流动人口”,一次次千里迢迢地跑来找他治疗不太现实。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拔掉两颗牙,真是不舍。可是,出差的工作任务还没完成,时间上根本耗不起。两全难以齐美,我沉默了。
医生看我犹豫,说,这两颗病牙迟早都要拔的,保得了初一,保不了十五。被他这么一说,我点头同意拔了。
两颗病牙拔掉以后,脸上的肿一时消不下,医生不让我出院,在医院住了一周,肿完全消了,还不行。医生又把我的牙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有几颗牙有破损,给我填补好后,才放我出院。
剩余的牙,是不是被“杀一儆百”的气势给震住了。此后就没敢再兴风作浪了,彼此相安无事,没有了疼起来要命的折磨。
前几天,我在外面做事,无法赶回家吃午饭,便就近找了家小店解决。吃到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金属盘子里发出“哐当”的一声脆响。
这声脆响如同平地里的惊雷,让我吓了一大跳,近半个世纪一日三餐吃饭的经验告诉我,饭里有沙子。在以前,饭里经常会咬到沙子的,因为以前乡下晒稻谷,都在马路边晒。马路的路面是泥沙,车子、人畜走过的时候,受到挤压的泥沙就会溅开,有的沙子飞起来,混进了稻谷,一路再混到了碗里。所以那时牙齿被磕坏的事情时常发生。
但那时填饱肚子是第一大事,牙齿似乎不太值钱,被磕坏就被磕坏了呗。如今,不一样了,不仅牙齿金贵,法治也健全,磕坏了牙齿,可以上法庭要求赔偿。尤其城里,大家的维权意识高,商家自然要重视,借用现代科技,不遗余力地对沙子予以筛除。因此,如今在餐桌上,极少听到牙齿与沙子狭路相逢的撞击声。好了伤疤忘了疼,以前吃饭时那种草木皆兵的警惕性也慢慢退化了。
好在这颗沙子有恻隐之心,自动从筷子里溜出来,要不然,今天我的牙齿就惨了。我庆幸着。
可是,饭店虽小总也是饭店,消费虽少总也是消费,老板怎么能这么马虎。我“噌”地站起来,要找老板理论。但要打口水战得把嘴巴清了,我把舌头使得像响尾蛇的尾巴一样灵巧,在口腔里翻卷着,先上后下,牙齿一颗一颗地捋过去,将黏在牙齿上的营养一股脑地送进胃里。
捋到下排最里头的大牙时,舌头突然感觉一空,心里咯噔地紧了起来。就像行夜路时,抹黑一脚踩空的那种紧张与害怕。
我定了定神,又把舌尖战战兢兢地引向空洞之处,做进一步的印证。舌尖掠过之处,除了几丝尖利的刮痛,剩下的就是空荡荡的荒凉。
再看看盘子,哪有什么沙子啊!是破损牙的填充物啊!还好慎重了些,没有急吼吼地向老板索赔之类的理论。要是这样闹起来,就有敲诈勒索的嫌疑了,得受法律的严惩。我有些后怕。
该去找的是医院啊!
医生检查了一番,慢悠悠地说,得拔牙。我问,无可救药了?医生说,是的,洞烂得太大了,剩下的只是残根,已没有挽救的意义。
前一次,是病牙它们先折腾了我,然后我才去折腾它们,最后两败俱伤——我永远地失去了它们,它们永远地失去了生命。但它们的生命留下了足迹,牙齿中间留下的两个空洞,就是铁证。
失去了它们俩,我的性情也变了,变得矜持,有意识地抿着嘴,不敢大笑。我怕口张大了,露出红乎乎血腥的大洞,吓着人。同时也怕暴露出自己无力的苍老。
即使如此,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因此还是要暴露的。有几次,内行的朋友说,可惜了,牙能不拔最好不要拔,能留一日是一日。好死不如烂活的意思。
我想汲取教训。
但医生说,如果不拔,烂牙的病灶会扩散到临近的牙齿,好的牙齿会接二连三地烂掉,到时损失就大了。
医生说的道理既通俗易懂,又可怕可恨!
别无选择,拔吧!
但下午不宜拔牙,约好次日上午开工。我如期而至,一进治疗室便顺从地在医疗床上躺下,护士贴心地在我脖子围上围兜。医生有条不紊的准备着器械,金属发出清脆的摩擦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刻,前一次拔牙的痛苦情状像放电影似的,不断涌现。我不禁觉得膀胱胀起来,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
医生准备完毕了,从口罩里飘出一句话:“这颗牙拔下来要500块钱,你拔不拔?”
我心想,真是太贵了,为什么不早说,现在都上台了,我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500块钱而跑吗?但心有不甘,问医生,以前拔颗牙不是才2块钱,现在怎么涨得这么厉害?医生听了我的话,额头上骤然起了密密麻麻的皱,他在笑我顽冥不化,对新的行情一无所知。
麻药起效后就开始拔了,我如卧针毡,感觉到时间非常漫长。边上的护士安抚我,快了,快了。我知道没那么快,这颗牙不容易拔下来,因为医生在不停地换工具,他今天遇到硬茬了。
约摸过了半小时,听到“当”的一声,就像电影里,医生成功为英雄身上取下弹头那样的情形。我知道这颗牙和钳子一起落到手术盘子上了。可惜我不是英雄。
我的嘴张的时间太长,加上麻药的作用,闭不下来,用手慢慢搓揉了许久,才逐渐恢复了闭合功能。
医生的额头沁满了汗水,说,看下你的牙,烂得差不多了,没有着力点,牙根也歪,所以很难拔。
我看了好几眼,没看到牙齿,只看到手术盘上的器械和带血的棉球。
医生拿起镊子,从一个棉球边上撩出烂牙。然后问我,要不要带回家留存纪念。
我心想,二十几颗牙齿就是一个圈子,这颗牙不仅自己烂了,还要连累祸害同类,多么像我们朋友圈里的损友啊!这种害群之马拿回去有什么意义?扔了吧,情断义绝,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