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农村

沙河没有河堤,在于家庄东头直直地流淌而过,蜿蜒曲折地穿越鲁西北平原,最后注入渤海。倒不是懒惰,不给沙河拴上管用的缰绳,而是黄河的水自上而下漫灌下来,浩浩荡荡,卷了房子、牛羊、大树,在没遮没拦的大平原上根本拦不住,只好听天由命,任由她去横冲直撞,冲了庄稼,也只能呆呆地望着,无可奈何。为了保护村庄,就在面向沙河的一面筑起了足够高大牢固的沙堤来抵挡。

黄河在商河县一共留下了五条古河道,形成了星罗棋布的洼地和坡地,都是沙质潮土。我在许多不同的地方都见过以“沙河”命名的河流,这名字过于简单、草率、粗暴,而且富有轻视的含义。不同地方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都没有给她们隆重地命名一个堂皇体面的名称,可见都有差不多复杂的情愫。之所以叫沙河,是因为河道里都是沙,只要说是沙河,大家都心领神会的没有人不知道指的是何处,这样似乎就没有再大费周章另外冠名的必要了。

黄河无情地冲刷过这片土地以后,屡屡留下了大片大片白花花的盐碱荒地,苍茫而又荒凉,不生长任何庄稼。如果大平原上的风可劲地刮起来,卷了白色的盐碱和褐色的沙土铺天盖地,打得人生疼,让人睁不开眼看不清路,所以男人出门要在头上裹条白毛巾。冬天的风就跟刀子似的,毫不留情地切割人们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所以有年纪的女人通常戴一顶样式很古老的黑色帽子,在帽子正中额头中心位置上,富裕家庭的女人嵌一枚美玉或者玛瑙或者银饰,贫困的也钉一颗包布的纽扣来加以装饰,而年轻女人则要裹一条颜色俏丽的围巾把头和脸都严严实实地包起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因地制宜,老百姓用暴晒过的沙土治疗关节痛、小儿泻肚等等常见病,看来这沙土也不是百无一用了。没有足够称职的河堤束缚,所以沙河河道宽阔,洪水泛滥时,在平原上能铺开多宽就有多宽。洪水过后,沙河很快就减了肥,变得苗条起来,性情也温驯安静了。清清浅浅的细流,等到来年春天,旱季时,就几乎全部干涸见了底。因为沙河是季节性的河流,不能解决吃水问题,我们吃水靠的是在庄里挖的甜水井,还有一口苦水井专门饮牲口浇庄稼地。地下水大都碱性大,滑溜溜的,只有很少地方的水甜,几米之遥打出来的水井就有的甜有的苦,像我家的枣树长在甜水里就很难得。

雨季时,地势低洼处灌满了水,大大小小的河沟随处可见,与之也搭配了大大小小的桥。大桥不多,拱得老高;小桥很简单,到处都是,几块青石板垫垫就算做一处。河边有垂柳,大路边有直柳。不知道深浅的人根本看不出大水沟到底有多深,实际上暗藏了杀机,足以能把人淹死,所以我们在游水时都特意避开那种地方。

我和海山叔在五、六岁时,不再满足只在河边挖沙坑、捉弄鱼、玩蛤喇妞子(雨季后,从上游冲下来许多麦秆粗的细鱼,在岸边有许多指甲盖大小的蛤喇妞子,因为太小,不值得抓回家解馋),有一次我们就央求了伙计带我们下水游泳。伙计把他们的长裤扎了口,在水里鼓了气,让我们抱紧了在水里漂。一个不留神,海山叔就漂向了深水,幸亏一个伙计看到了,手疾眼快一把抓他回来。从那以后,伙计再也不敢带我们去河边玩了。

水深处,往往生长了一丛丛芦苇,还有甘甜的茅根。有风吹来,芦苇整齐地向着风的方向一层层纷披,河水微波拍岸。水浅处青荇摇曳,仿佛女鬼神神秘秘、滑不溜秋的绿色发丝。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严厉警告在水边洗衣裳的年轻女人和玩耍的小孩子,一定不要不知轻重地去拉芦苇扯水草玩。因为水鬼极有可能就躲在水下悄悄相看,她尤其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和嫩生生的小孩子。一旦被她看上了,借了水草的掩护,就极其冤枉地被她拉下水做了她的替死鬼。

女人蹲在水边轻巧地扬了棒槌在青石板上捶打衣裳,发出“嗵嗵嗵”悦耳动听的声音,在平阔的原野里一直传出去很远。然后女人用双手扯了衣服在水面上漂过来漂过去,就像做着美丽的舞蹈动作,最后把洗干净的衣服搭在草地上或者树杈上晒太阳。女人不会无聊也不会懒惰,利用这空闲,在周边消消停停地寻摸着割青草挖野菜。等到衣服晒干了,叠整齐抱怀里,女人挎上一篮子青草野菜再轻松回家。

于家庄一共有三个池塘连通了沙河,奇怪的是只有我家的池塘一年到头就从来没有干涸过。这池塘是我爷爷游莲塘领了伙计在农闲时挖出来的,位于村南,是全村面积最大的一个。从我爷爷起就在池塘里养鱼,鱼养大养肥了,不拘村里那个人家捞了回家吃,我家也从来不理会。每年天寒地冻之前,我家总是把小鱼捞在水桶里挑回家,养在屋里的大盆里。来年春天,天暖和以后,再把鱼苗放回池塘。直到现在,我依然保持了这个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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