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一鸣
前两天我跟妻子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短途出行,原因是岳母给妻子打了个电话:“你外婆可能快不行了,你回来看看吧。”
娘家距离我们这边一百多公里,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因为心情不是很好的原因,妻子没有说什么话,大部分时间是望着车窗外面的风景发呆。她的心情也没有太悲伤,毕竟有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准备了。老人家在几年前中风过一次,之后就行动不便,也说不了话。这次是老人家第二次中风,据说曾一度陷入昏迷。
我们中午回到,晚上连回刚刚从大学赶回来的小舅子一起去探望老人。老人家的精神还不错,意识很清醒,被人扶着还能坐起来。被家人逗着还能笑出声,看着我家两个孩子的照片和视频,一边笑着,一边点头,发出哼哼的声音,很轻易看出来老人家是真的开心。
老人家也没有避讳自己的病情,会用手拍打自己的右脚,脸上的神情颇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意味。据娘家人说,她的右脚很早就没有知觉了。妻子安慰老人家,让她放松心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老人低着头,摇头叹息,默默流泪。她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病得不轻,怕是大限将至无力回天。
探望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大概是老人家怕耽误大家时间,在病房里呆了二十分钟左右,就挥手示意我们离开。出来之后,妻子擦了擦了眼睛,一脸感慨。大家都清楚,这一次相见可能就是最后一面。家人们都有共识,老人家随缘归去,也不是一件坏事,最近几年她过得太苦了,照顾她起居生活的外公和一众儿女也同样受累。世人都怕大病,往往得病的是个人,受罪的是整个家庭。
这样的告别其实比我预期中要好。几年前奶奶病重,我赶回去见她的时候,她病得皮包骨,神智已经不清醒了。当时她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迷惑地看了我两眼。家人问她认得是谁不,她摇摇头,然后又疲倦地闭起眼睛。也许她也已经厌烦不断地辨认来人,过于耗费自己本来就已经不多的精神和心力。在那一刻,站在她面前的我跟一个陌生人无异,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的情感交流。我不是她记忆中的孙子,她也不是我记忆中面容和蔼的奶奶。亲缘的尽头就是这样一场陌生的诀别。所以,能够清醒地告别,能有情感上的交融,也是一种福分。
我想,对大部分人来说,年龄迈进二十岁这个阶段,就开始直面死别的问题。在我工作的那几年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相继过世。从最初的悲伤,到后来的坦然,这是一个从抗拒到接受的过程。我想,人的成长也是这样一个过程吧,理解一切,接受一切。以前总希望家中的老人可以长寿,后来慢慢觉得,他们生前开心,归去之际不受那么多痛苦就是福分。从前听说过一些老人在吃饭的过程中突然死去,觉得很恐怖,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我曾经想写一篇关于生命里四位老人的文章,但觉得这个主题太大也太重,一直没有动笔,当时我也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入手,记录他们余生的岁月。印象里,他们的晚年都不太开心。爷爷享过几年清福,但最后也被疾病折磨。外公外婆离我有点远,他们的晚年我并没有参与进去。在我还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我骑车回老家游荡,不知不觉回到了外婆的村子。城市化抽空了乡村的生命力,那个村子同样弥漫着破败的气息。在那条熟悉而陌生的小巷尽头,我意外发现外公和外婆坐在门口乘凉。我没有想到外婆和外公还住在村子里,以为他们早就跟着几个舅舅住到城里去。那条小巷也只有他们还留下来。那次匆匆一聚也是我们最后的见面。几年后,某次工作休假回家,妈妈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了外公外婆过世的消息,那一刻我又想起当天分别的情景:我推着车子离开,某个时候回头望了他们一眼,他们坐在斜阳里,有一种安静的怡然,也有几分落寞。阳光下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静静消逝。后来才知道消逝着的是他们余下的日子,也有我们之间的缘分。
相比之下,奶奶的晚年我参与得比较多。奶奶中风之后一下子就苍老了,她的脑子也慢慢混乱起来。每次休假回去我都感觉到她老去的痕迹,记性越来越差,生活自理能力慢慢丧失。我常带她到楼下的公园的散步,像带一个小孩子。她不常住在城里,看着陌生的楼房,她的目光里藏不住恐惧和慌张。然而一旦回到那个熟悉的村庄,她又不得不一个人过活。我难以想象那些寂寞的日子里她是怎样过来的。她对时间的感知已经钝化,常常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她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衰老,自己跟这个世界脱轨。她的余生被困在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小村,不管到了哪里她都是异乡人,无论是任何一个子女的家里,或者是镇上的老人院。没有了那种熟悉感,她就会惊慌,就想逃离。我看到她几年来的变化,却无力去改变什么。阻止不了她的衰老,也阻止不了她的归去。
我时常想起奶奶坐在公园里晒太阳的样子,像一只慵懒的猫儿。有时候会跟我喋喋不休地说一些旧时的事情,有时候沉默不语,望着远处发呆,像是打量着一个新世界。她的神情不是我记忆中精神抖搂雷厉风行的样子。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有想过,年老之后会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病,接到我父亲电话的时候,她的情况已经不太好。我不敢再拖,早上接到电话,下午就赶了回去。记忆里那一整天都在坐车,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而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之前说话的,她已经不认得,或者也已经记不起我了。她等待着的,是记忆中小时候的我,在她还手脚麻利的日子里跟常跟着她去赶集。在生命的尽头,她还念念不忘的,大抵都是从前的人和事。近年发生的事情,也许都没有进入早已患病的脑袋中。
当时奶奶的几个儿女都在,轮班照顾她。我想,处于他们这个年纪,早已看淡生离死别了。最痛苦的时刻就是得知老人患病的那一刻,现在悲伤的时期早已过去,而在漫长的照料中,他们身心积下了浓重的疲惫。他们的精神都不太好,看到我回来,也只是象征性地问候一下,彼此间没有过多的交谈,说得最多的也是我工作上的事情。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而在老人最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们都参与进来了。他们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无非就是一些照顾,一些陪伴。让老人的离开不至于寂寞,也不枉多年来的父母子女一场。他们安静等待着那一个即将到来而又不确定的时刻,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会再一次释放压抑多时的悲伤,也会迎来解脱的日子。
人年纪大了,想要的东西会越来越简单,而这些东西却越来越难获得,那就是长久的陪伴。这是一个分离加剧的时代,年轻人想远走高飞,年迈的老者却无力追赶。我跟一些朋友交流过,在亲人终老的问题上往往有这样那样的遗憾。相隔千里,一年中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他们以为余生很长终会相见,但会某一天突然收到老人时日无多的消息。奔赴千里只为匆匆一别,而有时候甚至连告别都来不及。有人说对逝者而言,生者做得再多,对他们也已经没有影响了。而我却觉得,还可以告别就用心告别,如果错过就用心缅怀。我相信在天有灵,心意总会传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