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春节前夕,我曾写过一篇小文《辞旧迎新》,开篇说道:突然有一天,你跟过去彻底告别,你该如何面对这一事实呢?或许一辆列车载你远离了过去,或许一场风暴卷去了过去的一切,也即是说有那么一天,生活突然变了样,一切新的都占据了旧生活的位置,你该怎样重新开始?
这一天终于来临。二零二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周末,圣诞节,还有一个礼拜便跨入新的一年,我突然收到退休申请审核通过并批准退休的通知。那一刻即有被一场风暴席卷被一辆列车载去与过去彻底告别的感觉,说突然亦在预料之中。于是第一时间通知家人收拾租处行李并联系托运车辆,默默整理办公用品交割资料,与上司同事朋友话别,赴庆贺欢送晚宴,一连数日,如丢盔卸甲,终于回到阔别五年异地的家。回家,不是往日周末短暂的探视,不是一年一度春节数日的家庭团聚,是每晨每夕看日升日落、听鸟鸣虫吟、望江流山影的家。
查尔斯.兰姆退休时年龄当在五十左右,在东印度公司一座阴森沉闷的写字间做“账房”先生三十六年。从青葱岁月到迟暮之年,恪遵规章,向不缺勤,日做夜思,诚惶诚恐,时刻担心会发生什么危机,直至因体力精力不济,面显苦容,得上司垂询方知健康不佳。公司经理因其长期服务,克尽厥职,年深日久,成绩昭著,予以全额养老金提前退休。这突如其来的天掉馅饼砸得兰姆晕头转向,恰如一个犯人,在巴士底狱关了四十年突然放了出来。自由支配的时间仿佛从有限进入了永恒,像一个缺乏时间的穷汉突然暴发,拥有一大笔收入,变得家财不赀。于是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在短暂的假日里,为了充分利用假日整天走来走去一天走上三十英里。也不会因时间不属于自己,在冬夜烛光下发狠苦读把脑筋眼睛累坏。现在可以做自己的主人,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随时散步,逛书店,上教堂,看病人,读书,写字。或乘大好五月晨光,与朋友到温莎作竟日之乐一游。忘了季节更替,忘了哪一天是几号或星期几,用不着去寻求欢乐,而让欢乐自己找上门来。这便是兰姆在初得突如其来的退休生活时所感受的不知所措的愉悦心情。
我的退休相较兰姆的突然退休有相似亦有所不同。相似之处皆对自由自在的退休生活充满强烈期待。不同者是,我的退休是在满足特种行业提前退休的条件下申请争取而来。为何要提前退休?是工作不顺,还是薪酬不满足?是同事间龃龉不和,还是受上级排挤倾轧?非也。非也。在外人眼中,单位还算是令人钦羡朝九晚五的国企;工作也算是“安逸”的管理岗位;薪酬,即便退休了再干一份差事也不比现在更富有;同事间领导间兄弟间尚能觥筹交错对得起三十五年的老资历。我工作恪尽职守,追求完美,负责的事情务必高质按时完成,未完之时总是心心念念牵牵挂挂午夜梦回。有时,某一项目尚在筹备阶段,领导说这个项目马上启动,交给你了,要好好准备,一举拿下。从那一刻起,你的心仿佛压了杆秤,在颤颤巍巍焦虑惶恐中等待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甚至一个月过去了亦毫无动静。而原计划的周末阅读郊游休闲探亲访友等等开心爽心之事则蒙了层灰色阴影,不知何时会来一个电话、一条微信、一则短信而败兴扫兴。这个时候,你是否更加憧憬那冬日午后的阳光,那一杯清茶一捧书的悠闲,那晨跑时迎着朝晖的飞扬,那睡醒时没有闹钟的神清气爽?当人事部门征询你满足行业提前退休条件是否愿意申请退休时,可否和兰姆一样有种天降馅饼的幸运?提前五年,全额养老金,当然愿意啦!在上海工作的儿子也十分赞同我退休,钱赚多少是个够呢?只要父母身心健康,开开心心,就是对儿女的最大支持和排忧。于是申请,准备申报材料,第一次申报审核未通过,补充申报材料,漫长数月的等待,第二次申报,终于等来年末的惊喜。
关掉闹钟的日子真好。当阳光透着窗帘温润房间的时候,当晨鸟在窗下树梢啁啾婉转的时候,睁眼的刹那,方知这是一个正常的工作日。翻一下身,再伸个懒腰,无需往常的惊慌匆匆。客厅地板上仍是满地狼藉,大大小小的纸箱如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这是多少个凄清的深夜,在某网书店里,一遍又一遍的灵魂慰藉。不急,不急,慢慢整理。书架上早已没有空余之地,只能喜新厌旧,委屈那些随我数十年南渡北归南征北战容颜渐衰的老友。时间尚早,阳光普照,该去尝尝久违的万州面馆、江妈面馆、小桃园的汤包。不错,不错,还是熟悉的味道。江边古塔翼翼,丹桂苍苍,对岸山影迷蒙,江水澄然。跑起,吸一腔冰凉,踏着临江步道,迎着冬日暖阳,张开双臂,飞扬吧。
坐在整理一新的书房,检阅着一排排鸠占鹊巢装帧精美的新贵,有点幸福得上头。终于有机会可以和你们朝夕相处,谈谈人生,谈谈理想了。看着退居一角的一箱箱似受冷落的老友,有种自责自遣忘情负义的歉疚。有的是大学期间省吃俭用请到床头同窗三载的初恋,有的是实习期间在古旧小镇书店的偶遇,有的是书友间交换的惊喜,更多的是年复一年无论何时何地逛书店的精挑细选。它们是我青春岁月的良师益友,亦是我成长历程情感波澜的见证。在翻检旧书,一遍又一遍摩挲唏嘘时,清理出一堆封皮破烂颜色陈旧的笔记本,有三十余年前学生时代的,有工作之初“文青”时代的,但大部分是到管理岗位后记录的流水账式的工作笔记。一时感慨万千,便将二零零七年一则《元旦记事》整理后发到家人群,儿子看后说:“笑死了,挺有意思的,以后多写写,从今年退休开始吧。”这则记事中有段小故事,是说儿子初中时,一次家中电脑中病毒,系统瘫痪,为戒掉儿子上网有瘾的毛病,一直没修,并告知他以后不会再修。后来电脑重装系统后也没告诉他,他也未再开电脑,只是在周末时偶尔去我办公室电脑上过下瘾。而我也是尽量克制自己,从未在他睡觉前开过电脑,偶尔想下个歌、看个片皆在夜深人静之时。这样猫和老鼠的游戏持续了好几个月,元旦这天这小秘密终于被他发现了。他和同事的小孩一起在我办公室上网,同事小孩问,“你家不是有电脑吗?”儿子答,“我家电脑坏了。”同事小孩说,“你家电脑早修好了。”他怎么知道的呢,一定是他爸说的。儿子回家后竟和他老妈调戏,“妈,咱家电脑病好长时间了,会不会自己好了,我开开试试。”来不及制止,电脑便开了,真相大白了。儿子倒还平静,“其实我早知道了,我现在上网没瘾啦,以后周末上网不超过晚上九点,决不影响学习。”话虽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乐的。这件事唤起了儿子童心,鼓励我继续写下去,我说看有无写的冲动,还是先整理整理三十多年前的“旧作”吧。
所谓“旧作”,实则是八十年代后期刚参加工作时,与几位文学同好一起抽烟喝酒,一起踏青郊游,一起追妞浪漫,一起无病呻吟的点滴记录。那时一起办过手刻油印诗刊,三四期后便无疾而终。也一起租房,各拿部分旧书,开办“读来读去读书社”的书社,赔了。直至各自追到自己的小妞,结婚生子,忙于生活。一页一页,一本一本,仿佛一部旧电影,记录流金岁月。学生时期的两本记录,初好文学,激情有余,文字稚嫩,不足为挂。结婚生子之后,囿于生计,日记本虽一年豪华一年,记录的却是干巴巴的工作、会议、计划、应酬等流水账,难以成文。只有“文青”时期的几本笔记,有文学艰辛的孤独彷徨(《孤独漫步者》),有儿时家乡的依恋怀想(《老屋旧事》、《故乡情结》),有练笔时的草草(《烟鬼》、《解放汤》),有初涉人生的思考(《西月景》、《风筝》、《墙》、《辞旧迎新》、《兰花草》),有人生旅途的感悟(《游白马洞三游洞》、《巫山印象》、《宜昌桔市》),有美和艺术的熏陶(《层次与整体》、《小说的戏剧性》、《朦胧诗.开卷有益》、《文学,亦应有兰竹之文格》、《雪夜读书有感》),有青春飞扬的激荡(《骚动的夏季》),有爱情酸甜苦辣的迷惘(《爱情絮语》、《电话响过之后》、《茶与莲》、《西湖夏梦》)。于是便有了退休后这重拾旧梦的机缘,整理了二十余篇旧作,发布于简书。
退休生活才刚刚开始,想做的事情一件一件慢慢去做。正如查尔斯.兰姆在其《退休者》最后感慨,“人生劳役,斯以尽矣。我活在世上应做之事已经做完。昨日之我,是为他人作嫁;从今往后,我的余年将属于我自己。”
2021年元月21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