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零一夜后,园子里桃红柳绿恹恹似的在春日午后随着尚留冬日凄寒的风左右摇摆,不知是谁家顽童不小心扯断的纸鸢挂在园子东角的树上,让这旧日盛大的园林更添了五六分衰朽的味道。
就这样,就这样的残垣断蘅之间,哪怕是过往匆匆的路人再多,可是又有几人能从它的身上想到昔年那位楚公子呢——自古总是多情误,魂断南园路,风流只说楚公子,明月两眸顾。
世间的很多事往往起于青萍之末,而情异于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于是多少痴男怨女,最终落得个神消魂暗,颜枯形瘦。
一、
南园的冬日是有风的,每逢雪后天晴,风席卷而来,割人耳目。这样的天气里,哪怕是南城最为勤劳的渔夫也早已歇了活计,躲在茅屋热铺上,喝上几口劣酒,苦熬着冬日南城的严寒。
可就是这样的日子里,顾少卿却还只能穿着一身淡薄的长裙行走在南园长而蜿蜒的走廊里,偶尔风吹起裙摆,顾少卿纤细而洁白的脚腕就会露出来,青色微弱的血管就像是昆岗的和玉,美好而易碎。
南园的冬日是难熬的,可是十七岁的顾少卿已经这样熬了十三年,四岁那年夏蝉还在枝头鸣着的时候,被饥饿折磨奄奄一息的阿爹将顾少卿以七个铜子的贱价作籍给了南园的主人。
十八岁的顾少卿还记得四岁那年,随着大管事走进南园攘着铜钉的大门时,阿爹以头抢地,痛哭流涕的表情。
原来,阿爹那时候早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二
麼麼们是南园主人花了大价钱请的从宫里被遣散出来的旧人,她们总是以种种刻薄且挑剔的要求折磨着顾少卿,譬如行走时两脚之间挪出的距离不能超过十寸,譬如胭脂在唇上涂抹的厚度不能超过一片竹叶。
又譬如,哪怕是在冬日里,顾少卿也永远只能一袭青色的罗裙——麼麼们总是说顾少卿是绝世的艳丽,所以更不能行差踏错。
于是南城的南园里,那条长达四千三百六十三步的走廊上,顾少卿就像说书人故事里的鬼魂一样——永远是那一身绣着婆娑竹叶的青裙,顾少卿在哪里逶迤而行,惊鸿若梦。
如果没有那一天的顾影自怜,顾少卿想,或许自己真的会成为故事里的可怜鬼儿。
三、
南园闻名天下的曲廊是修筑在南城清丽的曲江之上,每到夏日繁星高照的夜间,曲江的水映着天上的月,偶尔几片落叶飘零而过,掠出点点涟漪,美的就像道人们常说的仙境。
仙境是有仙子的,世人或许没有见过仙子的容颜,可是哪怕很多很多年后,还有南城的老人津津乐道顾少卿的样子。
那是瑰丽到极点的梦。
自古总是多请误,魂断南园路,风流只说楚公子,明月两眸顾,三尺青丝一丈布,朱颜羞煞玉林树,只是鸳鸳相鸣啼,情多终相负。
水中人,是天上人。
青丝三尺,朱颜如玉,顾目回盼,烨烨生辉。
那一日顾少卿在曲廊顾影自怜,那一日,陈洛在南园目眩神迷。
四、
所谓江东豪富,世人常言,无外乎江左陈氏,南城南园。
陈氏一族自衣冠东渡,南朝鼎立以来就是国朝柱石,只是可惜人丁寥落,传到陈洛之时,已是五代单传。
南园主人宴请陈洛在曲廊畔的烂柯亭上,本就是有意为之,他看着失魂落魄的陈氏独子,满脸盎然难掩的笑意,“三五膏腴之酒,怎就让陈君醉成此态?”
“敢问君上,曲廊之中,罗裙素袜者何?”
五
彼时黄昏,厅中脂灯大放光明,顾少卿步步生莲,拖曳着裙摆款款而来。
彼时酒浓,月还未上柳头,陈洛像极了怕唐突佳人的样子,几乎羞红了整张脸,张口,却诺诺不知言。
“妾,有幸得见于君,不知君何念召见。”
开口,嗓音却不是陈洛想象中的幽谷黄鹂,更像是秋日里从林中一闪而过的风声。
“夜中独饮,无趣尔。”陈洛几乎有些忐忑的说,“得南园主人信重,唐突间,邀佳人共酌。”
“固所愿尔。”顾少卿微笑,仿佛百千花灯点明。
去下发间的步摇金叉,青丝披散,顾少卿低头倾壶满酒,少顷,朝陈洛奉去,低首抬头间,陈洛恍惚失神,那一刻,他知道,原来情深,缘来情重。
六、
屋里温暖如春,哪怕是南城冬日里的风再烈,顾少卿却再也不必罗裙素袜行走在曲廊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因为十九岁夏日的那一次顾影自怜,顾少卿遇见了江东陈洛。
“此身与君同,愿,同归黄泉间也。”
酒浓时,彼此纠缠,情深时,彼此呢喃。
或许,南园的那些年就是为了等他吧——汗流浃背的瘫软在床笫上时,顾少卿迷离的想。
不,不是或许,而是一定。
七、
南城总是阴雨绵绵,顾少卿最是讨厌这样的日子,因为总是能让人想起没有遇见陈洛时的光景,那时即使风雨潇潇,麼麼们仍然不会让人有片刻歇息——各种各样据说从宫中流传出的礼仪往往最适合在这样的日子里练习。
顾少卿在宽大贵重的床上辗转反侧,床是楠木在安息香里薰泡许久制成的,天然有着一股魅惑的味道,这是自从顾少卿成了陈洛金屋所藏后南园的主人赐下的。
所以,以色事人者,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被事的人,或许阴雨让人心情烦闷,不由得,顾少卿自艾自怜的心底泛起许多不安全的愁思。
可是,情动时那一句句痴缠到骨子里的话,又让顾少卿咬唇低笑——
此生此时
得卿无憾
来生彼时
仍愿逢卿
若违此誓
以发覆面
不见天日
八、
富丽堂皇的卧室,最后一杯被盛在夜光杯中的美酒也被人一饮而尽。
只是广陵先生曾说的杜康解忧,却终归没有解尽相思。这是陈洛消失在南园的第五十七天,这是顾少卿每日醉卧床上的第十三天。
“所以说,世间又岂有所谓的一往情深,又岂有所谓的相思不负。”夜光杯碎成粉末,顾少卿醉意朦胧,“所以说,都只是一厢情愿,都只是镜花水月。”
九、
衣冠东渡后,南城就成了国朝风流最盛的地方,世人都言天下美色美景美人,南城有八斗之量。
可是自从去岁元宵之夜,南园主人在得望楼中举办那一场奢豪的品唇宴后,世人的话变成了天下美色美景美人去公子远矣。
好一场剑舞!
三尺青丝,一丈绣布,方寸之间,青锋一柄,折腰眸视,已比佳酿醉人。
一场灯火舞后,天下谁人不识顾公子。
十、
梦里缠绵罢,绣被尚有余温,只是新客已走,只留故人感怀。
打开厢房的纸窗,南城阴湿潮冷的风灌进来,吹散了昨日欢爱后的气味,也吹散了顾少卿强作欢颜的眉梢。
往日和陈洛两情相悦时被赠的铜镜仍然被端放在小屋,镜子里的人仍然风华绝代,可是悲伤不知从何而来,几乎是瞬间就充斥所有,顾少卿竭嘶底里的哭了起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陈君。
陈君?
顾少卿泣不成声。
十一、
以色示人者,色衰而哀。
当某日清晨,顾少卿从昨夜的醉生梦死中清醒过来时,南园主人已经冷漠的叫仆人们将那堵厚厚的,攘着铜钉的大门打开,南城一如以往的阴沉天气里,孜然一身的顾少卿穿着一如十八岁之前的那身青色罗裙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那一年,顾少卿三十一岁。
那一年,是认识陈洛后的第十三年。
那一年,是独得天下风流的顾公子老去的时节。
十二、
总是有些不甘心。
少年时的经历让顾少卿习惯了寒冷,于是即使在冬日这样一个将明未明的时候,顾少卿仍然能站在江东陈氏的门外——倔强的站着,像宛丘旁那一株快枯死的茶树。
最终陈氏的门房在请示府上的老大人后还是嫌恶的递来了一封书信,扉页枯黄,已是有了年头。
十三、
曲廊长四千三百六十三步,漫长曲折的就像顾少卿过往的三十一年。
倾尽所有,贿赂门房后,顾少卿又回到了这里,他罗裙素袜,一如当年。
他淡妆轻抹,容姿无双。
他敛眉回眸,一笑倾城。
他开口,声音像秋日里掠过竹林的风。
陌上桑,桑上花正央,当时东风冷,有人说情伤。
三十一年如一梦,梦两情切切,梦温声软语,梦柔情衷肠。
竟荒唐!
陌上桑,陌上花正央,当时天欲雪,有人泪满裳。
十四、
四岁那年,阿爹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十八岁那年,顾影自怜,低头时的一抹风情让两个人荒唐了一生。
三十一岁那年,占尽天下风流的顾公子让南城的人们在往后的岁月里记住了那首哀婉凄切的陌上桑。
当第二日南园主人在漫长的曲廊上发现被风雪覆盖的顾公子时,他冷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他叹息一声,将南朝最后的风流葬在了烂柯亭上,于是这个故事迎来了结局。
很多年后当我翻出这个故事时,特别好奇那封陈氏交给顾公子的书信到底写了什么,只可惜过往千年的时光埋葬了一切,我最终花费数月仍然一无所获。最后只能在南市早已成为旅游景点的烂柯亭中远远凭吊了一番千年前的那场风花雪月。
十五、
少卿:
别后又三年,神消形瘦,知卿恨我,然大限以至,已不知何解,唯,太息。
少卿,少卿。
陈氏百年已降显名于江东,至我之时,冠绝本朝,家父知我爱汝深重,恐族中名毁,乃禁我寻汝。只是山盟既起,海誓已付,呵,我怎能忘?
少卿,少卿!
我将死矣,我将死矣。
王母托梦,为何不遣青鸟予我,得言相思?卿安好否?卿寒食否?
近日家中恶仆常言卿于南园,百金召幕,卿,卿,昨夜又有风雨。
天何厌兮!与君遇兮,同为鸳鸳。
少卿,我将死矣,再不见卿。
唯愿,来生陌上之时,烂柯亭上,见卿曲廊,顾影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