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漂泊多年的柳眉回家了。她没有挣到多少钱，但也不至于挨饿。在某些静默的时刻里，静得似乎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这时候，她只要稍微细想，就感觉自己被吓了一跳，原来时间真是快得如白驹过隙，似乎什么都没有看清楚，什么都没有想明白，一切就都过去了。
母亲每日换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连忙都不用她帮。她幸福得心底热流滚滚。闲下来的她，常常在幽静的院子里徘徊，看花看草。光是艳阳下扬着笑脸的太阳花，就让她可以欣赏一个两小时，更不要提别的花花草草们了。那太阳花又叫死不了，有极旺盛的生命力，花期长，花色繁多，五彩缤纷。在院子里的田圃间，还可以看见长着紫红色茎的马齿笕，上面缀满鲜嫩而小巧的暗绿色叶片，十分恣意地匍匐在地上，享受着阳光。
除此之外，也不难在花丛中找到其他的野草和野菜，比如最常见的野苋菜，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云青菜，是大家现在依然喜爱的适合做馅儿的美味野菜。菜畦和花圃中的泥土是潮湿的，又富含着养料，看起来花儿草儿透着丰足的自信，尽情尽性地生长着，它们过着小康般的日子。“比我还强呢。”柳眉想。
小时候最喜欢看滂沱的大雨过后，丰沛的雨水填满沟渠后，泥沙慢慢沉淀下去，水会变得清亮透明，然后映射出蓝天白云的美丽和静谧。渠边的水草也因此而繁茂鲜嫩起来，叶片变得愈发翠绿。还有一些朴实的野花，最常见的就是开蓝花的鸭跖草，它像获得了额外的恩宠似的，滋生出一大片，显现着尽情的豪放。充足的雨水就是它们天使。鸭跖草还有其它几个美妙的名字，比如碧竹子，翠蝴蝶，淡竹叶，既形象又有诗情画意。它虽然不是富贵华丽的，但是夏天里有了它，就更能展示一派灼灼的绿色生命活力。
不禁又想起山田花袋的小说《乡村教师》，里面描写的湿润的水井边，长满了可爱的萱草，井水是冰凉沁人的，农民们把黄瓜和甜瓜放在里面冰镇着，卖给盛夏里热得汗流浃背的过路人。看来，好东西在你心底里是可以长寿的。这本山田花袋的小说，优美感伤似有无穷魅力，让柳眉每隔一段时间就想再看一遍。
傍晚到了，夕阳的余晖洒进院子里，忽然听到了热闹的广场舞曲从东面的街头传过来，母亲说：“这是王凤又领着一帮吃完饭的妇女们，跳广场舞呢。”
“王凤？”柳眉想起来了，这不是自己小学的同学吗？于是就问母亲她怎么样了。
“还可以，就是前些年家里出了不少事。现在过得不错，儿子在市里开了一家理发店。”
不可思议的是，说起来，她都做奶奶了。这也不新鲜，她本来就比我们大三岁，因为她学习不好，光是三年级就留了两次级。再加上，她和班里一个同学的哥哥早恋，初中毕业不久就结婚了。据说家里反对，她不听。她儿子出生时，她才十九岁。
多年不见了，柳眉还记得，王凤是一个个子大约1.65米的苗条女子，就是发育很早的那种类型，刚开始流行穿裙子那一阵，她穿上特别好看，是密实又漂亮的那种白底带棕色几何图案的连衣裙，高挑的身材使她穿起来特别靓丽。她虽然学习不好，但是人是聪明有智慧的，人缘也很好。就是小学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她家一共四个孩子，老大是哥哥，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他们都是不爱读书，初中毕业后就不上学了。二妹妹嫁到了北面山区，就是燕山余脉的小村庄里。以前见到过他的妹妹，个子不高，不如她长得好看。那时候几乎家家都比较穷，所以对于结婚条件也就没有那么高。而山里可能就更闭塞和穷一些，比如生孩子都不去医院，哪怕是去镇子里或区里的小医院呢？也不，他们就在家里生，还是传统的接生婆。王凤的二妹妹就死于生孩子，说是胎位不正，两天两夜，残忍的办法都用上了，大人受尽了罪，最后孩子也跟着没了。
没过多久，王凤妈妈查出乳腺癌，一番痛苦的治疗是免不了的，但是仍未能挽回她的生命。她死于病发半年后。
然后就是王凤她爸爸一个人过，想和儿子在一起过，儿媳妇却不管。结果与两个妹妹闹得人仰马翻，尽人皆知。那媳妇不是省油的灯。后来，村里一个丈夫死于肺癌的寡妇愿意和她父亲一起过。那寡妇有一儿一女，年龄比王凤的父亲小十多岁，且儿女们都已成家，倒都支持他们的妈妈找一个老伴。
可是王凤的嫂子不愿意，一个老头就够麻烦的了，再添一个老太婆，又多操一份心。最后博弈的结果是，两个老人不办结婚证，就搬到一起住，日常花费和将来的后事，都由亲生子女各管各的，彼此不掺和。鉴于他们身体还好，老头和老太太两个人单独开火做饭，钱粮由子女分别负责，谁也不多谁也不少，谁也没便宜，谁也别抱怨。
王凤的儿子二十二岁就结婚了，也够早的。可婚后五六年也没有孩子。于是，几年前他们从合法渠道收养了一个男孩，现在一家人跟亲的一样，没有任何隔阂。人们说，从小养大的就是亲的。
王凤的丈夫，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就是个子很高，长着一张国字脸。他这些年什么都干过，没发大财，但也不缺钱花。六七年前，他还竞选过本村的村长，但没有选上。说起来这个竞选真的靠实力，想不掏钱就当上村官，村民这关就难过。一开始，这穷山村的黎民百姓胃口还小，你给块香皂洗衣粉什么的，就会把你的名字写在他的选票上。后来，胃口一点点大了，变成了成袋的米面和成桶的食油，现在呢，则胃口大开了，实物很少用了，干脆直接给钱。本地穷，油水也少些，一张选票也就二三百元，听说有的地方一张选票都成千上万了。这是贿选，不过农民们可没有闲心管这些，他们只要现得利，谁给的钱多，他们就把选票投给谁。不过开创这一局面的并不是村民，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
王凤的丈夫尝到了吝啬的苦果，竞争对手给每人每张票200，他只给了一百，大家又不是不会算账，最后，那位比他大方的被选上了。虽然选上的那位，只有初小三年就毕业的水平，既没有清晰的思路，又没有齐整的口才，照着演讲稿念吧，又是一堆一堆不认识的字，真可谓丑态百出了。但是村子小，也没什么大事，反正有大事他也干不了，主要是为了每月拿那两千块工资钱。
再后来，王凤也像她妈妈一样，患上了乳腺癌，幸亏发现早，治疗技术也有了提高，她做了双侧切除术，目前看来恢复得还不错，再加上人乐观，就和没得过病一样。母亲又谈到了其他一些人，在四十岁和六十岁之间死去的人有很多，都是莫名其妙的病，但是癌症和心脑血管病居多。
不过活着的人身上，还是透露着活着的欣慰和满足，让他们觉得可以活下去可以幸福也许根本不需要多奢侈，多惊险刺激，平平淡淡就可以了。
本来偏僻之地，现在厂房盖的越来越多了。前几年，下的雾看起来还不是霾，而是白色的水汽充足的腾腾雾气，跟来自大地的正常呼吸差不多。现在不是了，现在的雾跟城里的一致，都是干燥的污染颗粒物，灰蒙蒙的，很脏，让人呼吸紧张。
本来以为，污染可以放过乡村，因为那样至少人们还给自己留了一块后花园，但实际上农村污染更严重，谁都无处可藏。
以前也曾经被费翔《故乡的云》里面的情怀感动过，现在不会了吧。如果故乡不再是你记忆中曾经的样子，你回去了，也会觉得陌生和有客居感。另一方面，如果在你小时候它就是混沌的模糊形象，你离开它也不会有什么痛苦或不适应。你眷恋它，是因为它那里还有你的亲人，如果亲人不在了，那它在你心目中只会变得愈加陌生。故土和墓地甚至都不重要，因为亲人离去时，所有的情感都等于融入到你的内心里面了，你去哪儿就在哪儿，他们也一样。以后，也许你生活过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故乡。柳眉想，如果我死了，根本不需要墓地，骨灰随便洒一下就行了，也不需要有人凭吊，让活着的人继续自己的生活就够了。
然后，柳眉接到了S打来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看她挚爱的山田花袋的《乡村教师》？
“什么时候都可以，可我还没吃够妈妈用西红柿鸡蛋做的疙瘩汤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