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躲在城外,靠在路边小树林中的一棵巨大古树身后。她穿着灰扑扑的长衫,裹着头巾,脸用黄土抹得看不出本来的肤色,背上一个黑不溜秋的包袱。不注意看的话,就是一个十分普通的赶路客,靠着树歇脚。
她很想将头伸出来看看,防止小山哥错过她。但仔细思考后,苏清还是忍住了。不会的,这是从县里到官道的捷径,他们过来踩过好几次点,不会走错的。
可是太阳已经沉到山沟沟里,很快天就要黑了。如果小山哥再不来,县城门就关了。而且一旦父亲发现她不在家,就会告诉那些人,然后大张旗鼓来找她,而她根本没有机会再次逃跑。
苏清自我安慰,小山哥一定是有事被绊住了,才让她等了这么久。她很着急,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像在擂鼓,让她头晕眼花的。随着天色渐暗,苏清有些害怕起来。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苏清是县城里苏先生的女儿。苏家祖上大约风光过,不过到苏父这一代,早败得差不多了。苏父勉强读了几年书,在县里开设的学堂谋了个先生的职位。
可家里仍然很紧张。苏清是大姐,赔钱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跟着父亲也学了一点文墨,竟然自信得很,一天天地想着考试中状元去。
苏清在还没有弟弟的时候也当过一段时间的掌中宝,听父亲絮叨过一些奇闻异事,还有浪迹天涯的潇洒。于是她从小就向往自由。可是自由于女子,是个禁忌的词语。她偷偷地将这个愿望藏在心底,幻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像个男人一样游历天下。
后来苏清有了一个弟弟,两个弟弟,三个弟弟。她在家的地位便一落千丈,而且人口的膨胀使家里开销陡增。苏父不得不再做一份替人写信的兼职,也实在没空再多理会家中子女。还好,苏清已经懂事了。她可以在母亲骂骂咧咧的脏话中面不改色给弟弟换尿布,也可以在隆冬出门,捡拾被人遗漏的柴火。
她终于遇到了心中的一个人,小山哥。小山哥是学堂里的学生,又生来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十分令人心动。他会帮苏清拾柴,会悄悄塞给她一包小点心,还会送她治冻疮的膏药。也会一边看着她,一边背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苏清不晓得这是什么诗,也不晓得这诗的意思是什么。但小山哥灼灼的眼神,好像要在她的心上烧出一个洞来。一路烧到脸颊,开出一朵秀丽的桃花。
对呀,苏清是个漂亮的姑娘。不仅小山哥能看出来,县令当然也能看出来。作为县里的土皇帝,县令觉得,这样一个穷人家的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
苏父本来已经默认了小山哥做女婿,横不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他本想拒绝,可县令这场合见得多了。他向苏父许诺:只要你闺女能抬进来,给我当第十二房姨太太,我就给你个主簿当当。
一句话搞定苏父。他带着梦幻的笑容,回家通知了苏清这个好消息。
对苏清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但她也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所以她跑了。
小山哥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咱们私奔。
奔向幸福的明天。没有父母在上约束,没有弟弟在下捣蛋,只有他们俩,和他们俩的爱情。苏清充满了激动与欣喜,她终于觉得自由的生活要来了。
苏清自己没什么行李需要收拾。她不过带了两件换洗的袍子,和多年积攒的一点点钱财。她满心欢喜,带着即将与情郎共度余生的美好想象,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可是现在天已经全黑,小山哥仍然没出现。苏清慌乱极了。她甚至想,要不先回家看看?再等下去,城门就该关了。城门一关,就真的无法回头了。她在惊惶中双手交握,试图镇定下来。
小山哥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的。
就在苏清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小山哥来了。他举着一个明晃晃的火把,轻声叫着苏清的名字:阿清?你在哪里?
苏清赶紧从树后面跳出来,她紧紧抓住小山哥的手,眼泪不自觉流出来,她还笑着说:小山哥,我们趁天黑赶紧走吧。
可是小山哥没有动,他的背上也没有行李。他说:今天不走了,先回家吧。先生到处找你呢。
苏清没反应过来,她问:明天再走?我这么晚才回去,我爹不会让我再出门了。
小山哥苦笑:你回去,好好嫁人吧。
苏清彻底懵了,耳边像有一千只鸭子同时发出惨叫声,将她击打得摇摇欲坠。
她不理解,仍然固执问道:为什么?咱们不是说好了?一起走吗?
她的声音在轻轻颤抖,像展翅欲飞的蝴蝶。她美丽的眼睛里溢满了哀伤与眼泪,望着小山哥。
小山哥有些不知所措,他硬邦邦地回答:我不能为了你抛弃家里。我还有抱负,还要考试。
苏清终于明白了一些。她张嘴,很想问他,之前你不是这么说的啊。
但苏清什么也没问。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家里那只傻得不行的看门狗,不磕到头破血流,是不相信撞到墙了的。
苏清擦了擦源源不断的眼泪,她说:我自己走,你回去吧。不要跟别人说你来见过我。
小山哥仍然没动。他同时丧失了行动的能力和所有的活力。
苏清再看他,五脏六腑都要跳起来了。于是她默默转头,准备独自上路。
可是没有这样的机会。而且再也不会有了。
苏清没走两步,周围就又燃起好几支火把,他们向苏清逼近。
苏清霍然回头,她看见小山哥喃喃说道:对不起。
说的有点儿晚了。
苏清跑不过这许多人,很快被五花大绑起来。她的父亲气得手抖,然后狠狠给了苏清一巴掌。他说:我不过是把你送去吃香喝辣,你竟然以为我要送你去死吗?
苏清被扇得晃了晃,但她想,读书人的气力还是不够,换个庄稼人,说不定能直接给扇晕过去。
她居然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看着相知的情郎,和那些把她捆成一只粽子的人。
她说:爹爹,这回您真是送我去死了。
苏父见她双眼亮得吓人,一时间不敢说话了。他何尝不知道县令的后院,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过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几个弟弟的前程,搭进去一个女儿并不是很难决定的一件事。
他眼看自己的闺女被塞到一顶小轿里。然后轿夫们抬着它,径直奔回城里,向县令家的后门而去。
苏父和小山哥同时轻轻舒了口气。是的,对于男人们的前路来说,女人的暂时损失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一件可以让他们少奋斗很多年的幸事。
但总有人失算。
苏清想明白了,这些天的挣扎在此时看来更像一个笑话。她被强迫着沐浴净身,然后换上了精致的礼服,点缀了完美的妆容。
现在的苏清看起来是一个真正婉约的待嫁女。她听话、冷静,根本不像刚从私奔现场被捉回来的逃嫁姑娘。不过当然,面无表情的她也不怎么像个喜庆的新娘子。
仆人们将她扶到床上坐下,然后安静地退出房间。留她一人,等待新婚的丈夫。
这是常规,仆人们经历过前面十一任姨太太各式各样的套路,也早想通了。不管嫁过来之前有多闹腾,有多不愿意,进门之后都踏上了一条互斗争宠的路子。这位新任姨太太,想必也是不能免俗的。
苏清听到脚步声远去,便一把掀开了盖头。这房间富丽堂皇,晃得她睁不开眼。远处隐隐一阵喧嚣,仿佛从上辈子传来似的。苏清走到梳妆台前,轻轻抚过那些从未见过的华丽首饰。她拈起一个来,张嘴吃下去,就像在吃一块美肉。然后她又吃了几个。真好吃,冰凉的首饰,让她回到遇见小山哥的那个清晨,那样冷的早晨,小山哥笑起来,却似春天。
苏清觉得自己没用极了,这时候居然还在想那个负心汉。
但很快就会解脱了,她无所谓地撇撇嘴,走到床边,躺下。静静等待自由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