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樱说，生命其实很寂寞的。
那是她在看完校园元旦晚会散场的时候说的。
2
莲中每年都有元旦晚会，每年的晚会都在食堂三楼的大礼堂举行。
很多人抱着话筒在上面唱歌。
女孩子们跳着自己编的舞蹈。
照例，高三的学生很少参加这种活动，他们忙着做题。
樱和我去看，她不想再做题了。
团委的学生守在门口检票。
樱是个狡黠的女孩，她拉着我偷偷溜进去。
3
找个中间的位置坐下。
礼堂高高的穹顶上，有错综的钢梁相接，像一张巨大的坚固的网。
钢管的吊灯投落下诡异的暗绿色灯光，照在樱的脸上。
让她看起来像是落寞的女子。
她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笑，我说你像个女鬼。
她把头发撩过来，扮个女鬼的样子。
她的嘴在头发里发出低沉的声音，我要让你晚上睡不着觉。
我笑，我说，我失眠。
她把头发抖一抖，露出她有雀斑的脸。
你还有时间失眠？
我们笑起来。
4
一起看汇演。
一个男生，看起来应该是高一的，有娃娃脸。喷很多啫喱水，把头发梳立起来。上来唱beyond的《光辉岁月》，很用力地唱那种感觉，唱的激动了就用力跺舞台地板。
几个女孩子在下面喊他的名字，有点不好意思的喊一两声，声音高一下就矮下去。
樱听得流眼泪，她说，怎么就唱的这么好呢？
她拿手背去擦眼泪。
我拿纸给她。
她攥在手里，起立鼓掌。
5
她说，她很喜欢这首歌，很多人喜欢。这首歌听起来是一场盛大的倾诉。
6
晚会大概持续了三个小时。
几个男生在场子最后面吸烟，那里灯光照不到，烟火寂静地明灭，燃烧掉他们的青春。
团委的同学不知哪里去了，入口开放在那里。有盏昏暗的黄色的灯在那里闪烁。
陆陆续续有人从入口的铁门那里进来，也陆陆续续的有人离开。
主持人出来说闭幕词的时候。场子里人已经非常少了。
气氛显得冷清。
樱趴在桌子上，手掌托着下巴。看着那个主持人说话。
扩音音响里主持人的声音有些失真，在空旷的礼堂里回响，震痛耳膜。
7
我看着绿色灯光下的她，她睁大淡蓝色的眼睛。
她还在看。
看一个主持人说完毕幕词，另一个主持人提议说，幕后人员一起来合张影吧。
那些年轻的脸穿着舞台上奇异的服饰，站成三排，跟着摄影师喊茄子，在灯光下笑了笑。
然后他们也散去。
抽烟的那几个人，吸完了烟，终于在黑暗里走出来，走过我们身边的过道，身影模糊。
樱突然站起来。跑向那个摄影师。她要求他给她照张像。就在这个礼堂里。
然后她带着笑走回来，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8
我走过去，和摄影师一起看着她。摄影师是个男生，嗓音很温柔。
他比着手势让樱摆好姿势。
樱坐在那里，坐在一大排空荡荡的座位中间。
她看着舞台，舞台上没有了演员，漆黑空洞的，像是结束了的梦境。
摄影师眯着眼睛镜头对准了她，调整好焦距按下了快门，闪光灯照亮她的侧脸。
那张脸小巧瘦弱精致，没有欢喜。
我的心脏刺痛了一下。
9
跟摄影师定好取照片的日期，然后跟他道别。
走下礼堂的楼梯，樱走在我背后。
她叫住我，她喊我的名字。
我回头去看她，她在楼梯的阴影里，她的脸模糊不清。
我听见她的笑声响起，甜美魅惑的笑声，她说，生命其实是寂寞的。
10
出校门，她说要喝饮料。
在校门对面的OK超市买饮料，她拿了啤酒，我要的是汽水。
11
时间是10点多。
不想回去。
在学校对面的粮食局门口肮脏的台阶上坐下来，看着静悄悄的校园。我们刚从那里离开，明天我们依然回去那里上课。
12
冬天的莲城很冷，空气里都是湿冷的气流。让人有莲城永远在下雨的错觉。
拿着饮料的手冻的快麻木掉，但是谁也没抱怨，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冰凉的蓝色液体漫过舌头，流过喉咙到达胃里，感觉身体里渐渐荒凉起来。
樱在黑暗中喝着啤酒，眼睛明亮。
她告诉我，不喝酒的男生让人觉得可怕。
我沉默伸手，拿过她的啤酒罐，喝了一口。
现在不可怕了。我说。
她笑。
13
我们背后的黑色夜空中，很突然的升起烟花，巨大的灼热的烟花，安静地在空中绽放。
那些火光亮起来的时候，我看见樱的脸。
脸上有潮湿的泪痕。
14
烟花燃烧完。
她在黑暗中问我借一个肩膀。
我挪动身子坐得离她近一点。她的头温柔地靠上来，她抓住我胸口衣服，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凉。
她在黑暗中哭泣，我闻到她头发里栀子花的味道，泪水像鱼一样游过我的脖子，游到我的胸口，然后钻进去。
我的心脏颤抖着剧烈疼痛。
她开始啜泣，她说我恨你。
为什么？
你成绩比我好。
没有其他？
没有。
那就好。我笑。
15
她终于平静下来。她在我耳边说话，温热的湿气穿过我的耳膜。
你的宿舍关门了。
嗯，是的。我告诉她。
她放开我，自己独自坐着。一只手抱着自己的膝盖，把手里的空啤酒罐在台阶上滚下去，空啤酒罐发出金属的空洞声音。
她站起来说，去我家吧。我爸妈外出了。
你可以睡沙发，客厅里有空调。
好。
16
我跟着她走。
穿过永安路和广场。在楼道里跟着她上去，楼道里有风灌进来，楼道里没有灯，在黑暗的通道里，听见她的足音，闻到她发梢的栀子香味，我的心脏一直疼痛着，没有停歇。
她在六楼打开一扇门，告诉我到了。
我和她进去。她开灯。然后走过去打开空调。
是一个干净的普通的家，液晶电视前一个大玻璃瓶，装水和卵石，养着几棵绿色的长叶植物。
阳台上的泡沫盒里种了些蔬菜。
17
她进了房间，我站在客厅里。
她出来的时候换了睡衣，粉红色的，胸口有一只麋鹿的图案。
她抱了床被子，放在沙发上。
说，干净的，你用吧。
我点头。
她看我。我躲开她的目光。
她撸下手腕上的黑色皮筋，把头发随意扎起来。露出她有小雀斑和瘦弱棱角的脸。
18
她走进洗手间洗漱。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我的寂寞和她并不相同。
因为彼此并不了解。
19
跟我说晚安的时候，她立在房门口。宽大的睡衣，她把手抄在口袋里。
我说，你看起来很精神。
她呵呵笑，上了高中后，觉得自己像变成夜行的兽类，越是黑暗越精神，然而我必须每天乖乖睡觉。
我也是，室友不喜欢我夜里我翻来覆去的声音。
她关了房间里的灯带着模糊不清的笑容说，晚安。
转身关上了房门。
我关了空调还有客厅里的灯，在沙发上睡下去。
20
半夜的时候。听到脚步声。
我的在黑暗里问，樱？
樱的声音传来，你还没睡？我起来喝水。
哦，我轻声说。
黑暗的空气里是那盆植物的气息，绿色长条形的叶子若有若无的香气。
我说，我睡了，睡得轻，很容易被惊醒。
黑暗中我她的脚步声向我走来。她走到我身边，坐在我的头边沙发上。
她说，我奶奶说，你这种人属猫，
一辈子不会安生。
我听到了叹息。
我不知道该要说什么。
21
她伸手拉开一点点窗帘看着外面。
她说，我奶奶说我属猫。
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起来拉开窗帘看外面。
我爬起来，看着玻璃门外的。
一支枪广场在下面，很多树掉光了叶子，留下些枝桠指向黑色的天空，稀疏的灯光，白色的和黄色的，打亮冰冷的大理石地板，远处高楼上亮着模糊的霓虹灯。
22
我听见她在黑暗中说话，如同花开的声音。
她说，这是莲城最真实的样子。这座城市，其实是空的。我们是虫子，寄生在生活的缝隙里。只能沿着既定的缝隙爬行，安安心心地，退化了视觉，早已盲目。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有蓝色的弱光。
我伸出手，触碰到她冰凉的手指，然后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皮肤下流动的血液慢慢冷却。
我的心脏里那种疼痛又开始发作，歇斯底里。
23
我不说话陪她看着夜空。
冬天的莲城夜空里，没有星和月。
无穷尽的黑夜。
没有人再说话。
两个人静静地呼吸，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栀子香气。
天快亮的时候，她起身拥抱我，我觉得彼此的身体已经冻的僵硬。
24
一张网上的两只虫子。
被细韧的线捆绑在一起。
因为害怕失去而拥抱。
25
她伏在我的耳边，含水的嘴唇如同花瓣的开合，她说，我希望今年六月，高考结束后，你能睡个好觉。
26
她呢喃地说，吐出温热的气息，像是做梦的人在呓语。
27
她说再见。
然后她松开我的躯体。
我躺下闭上眼睛。
我终于困倦。
28
我在五点半左右离开了樱的家。没有告知。
我要早点赶回去应对每天早操的点名。
29
离开樱的家时，
天依旧是黑的，
我走过那个通道。
黑暗中狭窄的通道让人难以忍受。
摸到墙壁，墙壁黏糊糊的。
想着每天樱也是这样，
很早地起来，穿过这个黑暗的通道，
走到大街上，走到学校里。
30
她心里像是有一株植物。
散发着孤独的香气。
但她无法表达。
31
因为没有人可以表达。
越珍稀的品种越缺少同类。
32
我回想起那些日子。
樱几乎每天都是最早一个到学校的。
在我们寄宿生起床跑操的时候。
她的教室就亮着灯，在教室中央，在空荡荡的一排排座位中间，
她拿出书本来做题。
有时候，开智雅楼楼门的阿姨还没有来。
她拿着英语手册在楼下走廊里等。
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她。
33
在冬天天还没亮的时候，
习惯了失眠早起的我 ，
在走廊下等着操场的铁门打开。
她在走廊的黑暗里背单词。
33.
在黑暗里，
她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是如花开般的寂寞嗓音，
她说，
知不知道，你看起来像夜行的猫咪。
34.
从樱的家到学校不远，
我在校门口的早点店买了一笼包子。
坐在桌边慢慢吃。
消磨时间直到学校开大门。
我可以混在走读生里面回到学校里参加早操点名。
35
看着两夫妇在店门口揉面。
他们相对着沉默无言
结霜的早晨，
他们额头上有汗水的影子
和浑浊的眼睛。
36
跑操的时候，
觉得自己的身体轻荡荡的。
像是倒空了液体的容器，
发出寂寞的声响。
人群里没有人听见，
他们大多数有瞌睡的欲望和无力的烦躁。
37
在寝室洗了冷水脸去上课。
看到樱背着她亚麻色的大帆布包来学校。
她去了四楼，我去五楼。
好像彼此故意，没打招呼。
38
一周后，
她来还我的书。
一些复习资料和几本笔记。
我说你可以一直留着。
但她放下就走，
脸上无悲无喜。
39
她还是很早就来学校做题。
但是很少再和我交谈。
40
甚至不知道她考到了哪个大学。
一切就是这样水到渠成的结束。
没有告别。
41
在四川读航校的时候。
飞在1万2000英尺的高度上，
我从舷窗看见地面，
密密麻麻的裂缝中，
原来人是那么渺小的。
42
那一刻，我在云端，
想起一个叫樱的女孩子。
觉得那个晚上大抵是一场梦。
在梦里，樱对我说，
再见。
那一刻，
我终于困倦，
再也睁不开眼睛。
43.
回到莲城乡下过寒假，
学妹问我借资料。
一张照片夹在里面。
我把它拿出来看，
是元旦时樱拍的那张，
受潮了变得斑驳，
樱的侧脸留在照片上。
在空荡荡的礼堂座位里，
她端坐着微笑。
双眼微蓝。
这个姿势，让人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