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今古传奇》杂志,作者:赵嘉轩,文责自负。】

天还没亮,巴图就背着枪上山了,长长的枪管竖在身后,比这个十岁男孩的脑袋高出半截。

雪连下一天一夜,将整片山都糊成了白色,雪花如同这世界的背景板,无处不在地飘着。从远处看,巴图的身影就是一个小点,在白茫茫的山坡上缓慢蠕动,仿佛风再大些就能把他吹走。

他拄着一根比腿稍短些的粗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探,借着暗蓝色天光,他看见面前野地里几棵枯黄的草不服气似的从雪被下冒出茬来,在风里一颤一颤,斜指着天空。

一不留神,他踩到了松动的雪块,眼看身体就要前倾过去,赶忙将粗树枝往前一撑,只踉跄了一步,没有摔倒。可也就是这下,他感到自己小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一点。

伤是昨晚翻进大队仓库时,在围院的铁栅栏上留的。

那时是晚上十一点多,大队里早就下班了,这村子地方偏僻,没外人来,入夜以后任何公家场所都是不留人看门的。巴图爬到栅栏顶往里翻,一条腿刚迈过去,另一条腿上的棉裤被栅栏尖挂住了,他心里着急,将腿往前用力扯,只听“刺啦”一声,整个人从栅栏顶跌了下去,幸好落在扫成堆的积雪上,没摔出个好歹来,再看看自己的腿,棉裤上绽出一道一指多长的口子,破口处的灰色毛边里隐约有鲜红色在闪动。

他忍着痛爬起身,一拐一拐跳着脚往仓库方向跑,到了门前,从裤兜里掏出准备好的曲别针,三两下捅开锁,摸黑闯了进去。片刻后,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立刻从这八平米左右的小仓库里搜索起来,很快,他盯住了倚在墙角处的一个长东西——村子里仅有的那杆猎枪。

回忆着偷猎枪的经过,巴图攥了攥肩上挂枪的绳子,深深吸进一口冷气,朝前眺望着停下了脚步。

前方就是他要找的那片松林,远远地,他看到那些松树在风雪中抖动满身的暗绿针刺,“呜呼呜呼”的低吼从林子里传出,在天地间不停地响,树和树之间的缝隙里是望不见底的黑,或许,此刻黑暗中正有只野兽紧盯着他,口水从兽齿间流下,夹杂着上一个猎物身上余留下的血腥气味淌进雪里。

风很大,吹得他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他在想这是不是老天在劝他回去。他受伤的腿在寒冷中颤动着,嘴唇冻得发紫,整个身体已经到达高度疲倦的状态,只要心头那根弦一松,他随时可以躺倒睡死。

可他心底里并不打算把那根弦松掉,因为他知道,今天是他唯一的机会。回去以后,他大概会被送进少管所,或者因为年龄小逃过惩罚,但再也不会有机会摸到这杆猎枪了。

他隐约听到哥哥爽朗的笑声从天边飘忽而来,穿过耳道融进大脑,在里面不停地回荡,他安静地听着,嘴角微动了一下。风越刮越大,由刚刚的低吼变为呼啸,巴图脑子里的声音也随之变化,声音里的欢喜感一点点被洗去,留下的是同风声一样凄厉的惨叫。

一个月前的那天上午,巴图气喘吁吁地跑到村卫生站门口时,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声惨叫。

“哥哥!”他心里默念着,加快脚步循声跑了进去。写着“手术室”三个红色漆字的木门前站了很多人,都是二十多岁的男青年,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叹口气,转过身背对木门,目光和沿走廊匆匆而来的巴图撞了个正着。

巴图在留山羊胡的青年面前停下脚步,当他看到对方满脸的阴霾时,就已经猜到了情况不妙。他喘着粗气问:“卡普鲁哥……我听二婶说,我哥出事了?”

“在山上让野猪攻击了。”卡普鲁捏了捏鼻翼,眼睛已然泛红,“早上我们上山巡逻,查有没有偷伐林木的,没料想遇到了一头野猪,突然就冲你哥过去了,我们费了好大才把它弄开,可当时你哥已经伤得不轻了。刚送进手术室,情况不好说。”

巴图黝黑的脸上顿时显露出焦急,语速加快了不止一倍:“你们不是有杆猎枪吗,我哥有危险为什么不开枪打那野猪?”

卡普鲁说:“枪早锁大队仓库了,上边弄了规定,为了保护动物,村民每次持枪进山必须打申请,我们隔天巡一回逻,不能回回打申请,结果这次赶上倒霉了,唉……”他说着,紧咬牙关,用力握拳在自己大腿侧面狠砸了一下。

木门再打开时,医生推着担架车走了出来,车上盖着白布,布的中间凸起,是一个人的形状。巴图记得,他将白布从一端掀起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随之看到了哥哥挂满伤痕的脸……

他望着树林,感觉心里有一根火柴在烧灼。他扔掉粗树枝,将猎枪从肩上卸下,提在手里,迈大步子朝前走去,瘦小的身影不一会儿便隐没在树影里。

又是一阵大风刮过,雪尘纷纷扬起,雾一样弥散在林间,巴图抬起拿枪的手臂,遮挡在面前,眼睛被刺得睁不开,他听见远方有东西发出怪叫,可无法看清那究竟是什么。那怪叫声越来越近了,巴图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紧缩起来,他将枪托夹在腋下,费力拉开保险栓,子弹“嗑哧”一声上了膛。

风小了些许,周遭的景物随雪尘的零落慢慢变得清晰,巴图举起枪朝四周扫视,两只胳膊在枪下面不住地抖,他顺着怪叫声望过去,看到一只松鼠拖着长尾巴从树下跑过,方才松了一口气。

一抹亮白自东方天际升起,于夜幕中逐渐洇开,亮白与黑夜的交界处幻化出淡蓝的光晕,背景一样映衬在松林后,每棵松木都笔直似猎枪的杆,纹丝不动站立在飞雪中。巴图走累了便扶着树歇息片刻,冻得通红的手掌被松针和糙树干划下了好几个口子。他抬头看看天色,心想哥哥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被野猪害死的吧。

哥哥死后的一天一夜里,巴图不吃不喝,接二连三不知哭了多少回,终于在第二天黎明昏了过去。再醒过来时,他看到了卡普鲁那缕标志性的山羊胡。

卡普鲁摸了摸他的脑袋,沉默着不说话,巴图张开干裂的嘴唇,率先打破了安静:“那头野猪你们把它怎么样了?”

卡普鲁说:“赶走了。”

巴图说:“卡普鲁哥,你能去把它打死,为我哥报仇吗?”

“我是这么想过,后来请示了大队,唉……”卡普鲁叹气,“主任说那是保护动物,要是伤人的时候当场打死了倒还好说,事后再杀那是犯法要蹲监狱的。况且,这么大的林子,上哪找这一头猪去?”

巴图说:“我不害怕蹲监狱,你告诉我,那头猪长什么样子?”

卡普鲁摇摇头,为他拉了拉被子:“再歇会儿吧,别胡思乱想了。”

天已经亮了,巴图不知走了多久,疲倦和饥渴使他的身体虚弱到极点,用枪杆撑着地面缓缓蹲身,在树根处坐下,捧起一把雪放进口中。一阵冰凉使他的口腔瞬间失去知觉,那口雪渐渐融化,顺着喉管流淌下去,让他干到发涩的嗓子得到了浸润。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叫声,和先前那只松鼠的声音完全不同。他的神经迅速紧绷,握住枪,直起身向四周环视,只见不远处的树后,一个黑色的、肥硕的、绒毛状的物体向外移动着,渐渐的,物体下端露出两根粗壮的蹄子……

傍晚的时候,林子里聚集了一伙二十多岁的男青年,他们面前的地上是一头死去的野猪。野猪的身子侧面有一个弹孔,血从那里面流出来,浸过猪毛,在雪地上涂出一大片黑。它的牙齿上也粘着血,颜色与雪地上的不尽相同。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男青年蹲下身,伸手在野猪牙齿上一捻,一根灰色的毛线粘在了他的指头肚上。他抬起头,看到雪地上留着一排深色蹄印,直向松林深处延伸过去。

他的手颤抖了,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将那根毛线紧紧攥在手心,似乎这样能使他表现得相对镇定些。他朝着那排蹄印扬了扬下巴,说:“上那边找找。”

太阳只剩下一小块半圆还露在地平线以上,天空渗出了深蓝色。一行人嚓嚓踏着雪往林深处走,白亮的路面在脚步声里暗淡下来。留着山羊胡的男青年忽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看到同伴的手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棵松树。

他顺着看过去,目光停留在树下的阴影里,渐而变得呆滞,两滴黄豆粒大小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而下,在嘴角处转弯、汇聚,浸湿的胡子随下巴微微颤抖着。他紧握的手松开了,那缕灰色毛线从手心悄然溜走,绕着弯在空中缓缓上升、飘远,融化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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