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

  记得第一次到上海的时候,还是个冬天,路边梧桐树的枯叶飘了一地,枝子上光秃秃的,什么都看不到。

  我呵出了一口气,白蒙蒙的一片,晕在眼前,仿佛渐渐凝聚成了一个人影,他依稀地站在那里,好像还在对着我笑,就像很久之后我们分别在虹桥车站时的样子……

  他叫周平,身上透着股子与上海极为契合的浮华气息,这样的气息弥漫在魔都的每个角角落落,不知迷茫了多少初初踏入进来青年。微醺的风从黄浦江上吹来,若有似无的浪声,裹挟着一缕弦音,给每一个人带来一丝旖旎的绮念。

  这就是上海的魅力,这般如梦似幻的迷蒙,迷失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可我却知,周平也是其一。

  那一年刚毕业,我和周平怀揣着一腔闯荡魔都的热血,立志要在这一片蓝天下创出属于自己的事业。我和他是发小,所以两人之间从不估计什么,捧着一杯热乎乎的茶,就着马路牙子一坐,然后看着路上挂着沪字号牌照的车辆开始吹牛皮。

  我常常问他,等有钱了,你要做什么?他总指着远处闪着灯光的高楼大厦,兴奋地告诉我,看见没有,我要在那里,在这里,在上海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刚来上海的那一年,我经常会看到他为了工作,一直忙碌到凌晨,加班加点似乎在这样一个魔都中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很多时候他回到我们合租的房子里,已经是接近次日的清晨。囫囵地倒在床上,囫囵地睡个觉,等到醒了再匆匆打好领带,拿上包包,顺着永远轰鸣的地铁,汇入到仓促忙碌的人潮之中。

  周而复始,像是被上好了的发条一样,仿佛永远都没有停下的时间,甚至连喘息,抱怨累的机会也不存在。黄浦江还潺潺地往东流去,周平看着对岸林立的大厦,又回头看看上海纸醉金迷的繁华,突然来了一句,这不是我们要的生活。

  这的确不是我们要的生活,在上海的忙碌中丢掉自己,在上海的繁华里迷失自己。从那之后,周平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这不是我们想要的。

  潘多拉的宝盒从来都是不能轻易打开的,一旦轻率的开启,所有我们并不喜爱的东西都会从里面跑出来,充斥在我们的生活里——只有希望,由始至终暗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那一段时间,是我们过得最困苦的时期。周平的不甘心,驱使着他的生活变得极为动荡,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可是到了最后却往往弄成了一摊又一摊的烂摊子,数月之后,犹如雪花片飞来的催账单,似乎把我们强行拉回了来到上海的那一夜。

  只是那时候的壮志豪情,在我们的身上再也看不见了。周平睁开了迷茫的双眼,说:“老王,我们还是太天真了。”

  低沉的气息回绕在出租屋内,那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喘息。我承认,那一刻的我们,萌生了退缩的念头。

  初冬上海的风,将黄浦江的湿气卷了起来,包裹在枯叶之后,最后砸在我们的身上,透过薄薄的外套,窜进到骨子里,像是要给承担不住魔都压力的我们,给予最后致命的一击。

  难以承受的寒风,从骨子里渗透,什么也挡不住。

  退意开始蔓延在整个出租屋里。

  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却是,就当我们定好了车票,收拾好了行李,喝光了我们最后一瓶酒,准备用一种悲壮的姿态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

  一封申请报告的通过,却将整个大局扭转过来。

  我们愣愣地看着那封告知我们资金通过的文书,像是在屋檐下面,划亮火柴的小女孩,火焰之中跳跃闪耀的是美好的幻象。

  周平看着我,我看着周平,像发了疯一样地掐着对方,钻心的疼痛终于让我们确定,这所谓的“幻象”确实再真实不过的一切。

  那一瞬间,几个月的高压一下释放,让我们差点承受不住这般突如其来的喜悦。半夜三更的上海,我和周平疯跑在外滩的路上,发了疯地宣泄着自己的情感。

  直到此时,我们才发现,这座城市,这浓浓的月色,这流淌的黄浦江 ,已经深深地融入在了我们生命中,与血液一同流淌。

  这里是我们当初梦境开始的地方。

  这笔资金是当初周平申请用来创业的,对于我们想要做的事业,我们曾经在无数个加班之后的夜晚,给自己写下无数的企划,然后倾尽心血完善规划。

  万事俱备,可我们欠的就是那一缕东风。

  于是这东风就来了,穿过了陆家嘴的高楼大厦,刮到了我们的面前。这是冬日里的一抹乍暖,救下了蜷缩在屋檐下划亮火柴的女孩。

  周平的动力就从这里开始,东风化尽了冻土,当初蠢蠢欲动的念想,又开始重新萌芽。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样的周平,他兴高采烈,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我站在穿衣镜前整理着自己的领带,镜子里的我又何尝不是获得了新生。

  最初的创业是艰难的,虽然我们在之前已经做好了许多的准备工作,对于行业之中的情况也打听清楚,但是对于创业初期许多需要参与的细节,仍旧有许多需要完善的地方。

  与原先机械的模样不同,周平认真的劲头比任何时候都要盛,加班仍旧是我们生活中不曾抹去的活动,可是现在的加班已经不再如以往机械而又枯燥,我们可以点着灯,在办公室内反复商讨企划的修改,即便是到了红日初生,太阳穿过薄雾,透过明亮的玻璃窗,落在地砖上的时候,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疲累的地方。

  周平看着朝阳对我说,“老王,这是我在上海这几年,第一次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我说,我也是。

  周平像永动机扑在了工作上,无论酷暑燥秋,都阻挡不了我们前进,被上海的雨上海的水,泼灭许久的热血,重新回到了我们身上。我们的眼前没有惧怕,也没有能够阻挡我们的东西。

  因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周平如是说。

  他说完之后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不是听起来有点草莽。

  我说,并没有,这只是来自少年的决心。既然我们两个人,孤身来到了这样一座城市当中,那么,就一定要勇往直前,像两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周平愣了愣,拍拍我的肩调侃,好小子,活少了都有机会看电影了。

  可是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过的了。

  时间跟黄浦江水一样,永远都没有办法停滞它的步伐和流逝。

  不久之后的周平踏上了去虹桥火车站的路。

  我在站在火车站外送他的时候,他拎着箱子冲着我一笑,像是我们第一次来到上海的样子。那股子纸醉金迷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都深深深深地印刻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

  独属于上海男人的风流模样,他拍拍我的肩,像是初见时那般俊朗少年,眉眼里藏着星辰大海,目光所及之处,即是剑锋所指。

  好好干。

  这是他踏上火车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目送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的离去,仿佛一切都像梦境一样那么的不真实。

  就像周平在来的路上对我说的那句话,他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三年前的我们是那样的绝望,而仅仅三年之后,我们迎来的却是全新的天地。”

  我笑了。

  这就是魔都的魅力,它擅长制造绝望,但更擅长的是制造奇迹。

  周平出差的那几日,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但也好像没有丝毫的改变,当初订好的计划仍旧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唯一不变的,确实我们已非少年。

  我独自顶着瑟瑟的寒风,站在外滩边上,也不知是不是气候变暖的缘故,上海的风也没有以往那么的冷得刺骨了。它带着难以形容的奢靡气息,拂过我的脸上,我听见它略过我耳畔的时候,在讲述着上海的浮华也讲述着它的故事。

  风很醉人,它可能在不知不觉当中,消磨掉属于少年的稚气,或者将那股子虚浮吹到我们的身边,然后包裹住。

  我伸出了手,想要去抓住一缕风,在风中嗅一嗅往事的气息,可是它却从我的手中溜走了,徘徊在我的耳畔,然后追随者陆家嘴的金融大厦,在钢铁丛林间翩翩起舞,炫彩的霓虹灯成了它的裙边,卷起一丛丛的枯叶,空留下光秃秃的枝丫,最后裹挟着魔都的嬉笑怒骂融入涛涛的江水之中。

  我停顿了片刻,转身离去,重新回到那栋楼里,我还有属于自己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做完,我要继续走下去,和周平一起。

  风仍旧是在继续地飘扬,路仍旧在继续地蔓延,我们终究能够踏实地踩在这一方土地上,继续追寻我们的梦。

  又是一片枯叶掠过,或许当你挽留住它时,依稀能够从它的嬉闹中,听到属于我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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