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这辈子,我只为你做。
他的长相极好,甚至有人说,他的容貌甚至胜过许多女子。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也并非草包。他是长沙城里的名角,擅唱戏,尤其是旦角。台上的他华衣红妆,竟比女人还要妩媚几分。唱腔婉转悠扬,城里的人都爱听他唱,甚者,有人不远千里到长沙,只为听一出他的戏。
一腔柔情赋予谁,只有自己知道。
虽唱旦角,伴女相。但他的气概英武,对爱人情浓且坚。要问长沙城里谁不知道,他用情极深,疼惜夫人比自己的命还珍贵,夫人说一,他就绝不会再说二,多少人羡慕他的妻,得夫如此。
许多人也都说他们不配,一个是名动全城的戏班班主,家世显赫,器宇轩昂;一个是巷口小小面摊老板的女儿,长相普通,还险些被卖进妓院,还是他出手相救才得以脱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也曾少年风流,那韵事传的满城皆知,那时他还未正式当家,只是少班主,却连他爹也是管不住他的。
直到他的生命里,有了她。他仿佛彻头彻尾换了个人,那风流韵事好似是别人的一样。长沙城里的人无不称奇,想不到风流一时的他,也会有如此情深意长的时刻,眼里心里,再无旁人,也容不下旁人。
原来人不是永远都那副浪荡模样,不知情爱是何,只当它玩乐一般。只是,还没遇到那个人。
从前的浪子,自她进门,便脱胎换骨一般。她身份卑微,渺若星辰,总有人议论纷纷,在背后嚼起舌根,于是他就给足了她夫人身份的重视,明媒正娶,将她大大方方娶过门。从此,再也无人敢说她是个面摊丫头,无论明里暗里,都会恭恭敬敬称她一声“夫人”。
他每日到戏班唱戏,唱完便走,径直回家。他知道,只要他回去,一定有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等着他,还有心心念念的她,也等着他。自娶她过门,他就从未失约。他爱她亲手下的面,她便每天下给他吃,他从不觉得腻烦。他和她也从没吵过架,一次都没有。
她是个粗野丫头,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更没用过,他给她画眉,买胭脂,带她买衣服,逛街市,好似要把毕生最好的,都献给她。他爱极了她一身素淡旗袍的模样,尤是她捧着一碗面走向他的模样。曾让他觉得此生漫长,寥寥年月无从打发的时光,都珍贵得无可言说。
她爱听戏,尤其爱听他唱戏。每天,他都要给她唱,咿咿呀呀的唱腔里,总能让她想起他刚娶她时的情景。
她问:“你会一直陪我吗?”,小女子,还是出身地位的女子,心里总是忐忑的。
他一袭喜庆的红衣端坐在她身旁,揽过她的身子,让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陪你,陪你千秋万代,陪你亘古亘今。”
她静静地躺在摇椅上,看着他唱戏的专注模样。世间再也不会有他一样的人了,她想。
可她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本就孱弱的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爱操劳的她整日里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得闲。病根深重,积劳成疾,她的病,来势汹汹。他为她寻遍名医,却依旧不见好转。她怎会不知,自己的身子已是无药可医,他却从未放弃,他寻到一张药方,只差一味最关键的药,却无处可寻,他便拜托佛爷张启山拿那味药材。他说,我可以散尽家财,只要能救她。
拿到药材又能怎样,不过是延长她的生命而已,他又怎会不知?
可不知为了什么,佛爷拿到的药,却不肯给他。那一天,大雨瓢泼,依旧是一袭红袍,往日里温和的他,已然消失,此时的他,只是个一心救妻的丈夫。他嘶吼着,依旧无人回应。他跪下了,求佛爷救她,为了她,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古训,他又怎会顾及,他只要她,只是她。
爱的意义,不过是为了对方可以好过一点。只要他愿意,她怎样都可以,即使痛苦难忍,她也绝不会轻易说出口。他懂,她也懂。
没关系,只要还能陪着你。
可她还是走了,走得安稳,在意料之中。他陪着她走到最后,什么也没说,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安静地仿佛睡着一样。他只是默默地,淌着眼泪。喃喃着,你怎么走了,我还要陪你亘古亘今啊。
那场葬礼,震惊了长沙城。
出殡时,丧乐响彻了整个长沙城,长长的送葬队伍里,他竟然穿着红衣,走在最前头。
他没再流泪,泪好像已经流干了。他扭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棺椁,心道,我只为你指明回家的路,白衣服的都是别人,只有红色,才是我,才是你的家。
他穿着红袍,在葬礼上,为她唱了最后一出戏。
她爱红色,他便只穿红色。就如他爱吃面,只吃她下的阳春面。她走以后,他再也没吃过阳春面。
她死后,他性情大变。好似又回到了年少轻狂的时候,他不再唱戏,整日泡在妓院里,身边的女子一个接着一个,酒也不离神。每天都是醉醺醺地出入烟花之地。长沙城里的人纷纷议论,也不过如此,从前情深至极又有何用,死后还是被忘个一干二净。
从前专情的人荡然无存,反正,在普通人眼里是这样,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可谁又知道这些。
他爱喝酒,却从不喝醉。他总是出入青楼,泡在那里,但却从不在那过夜。他流连在女人中间,却再也没替谁赎过身,对这些事情也从不在意。
他家的祖业是倒斗的,他虽唱戏,不过是为了掩饰身份,他的倒斗的身手是极好的。她生病之前,佛爷便请他出山走一遭,因为日本人也在窥伺着这个秘密。他不肯,他早已发誓不再沾染这一行。
佛爷来了,他只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把药给我?”。
“如若我把药给你,那我们都会因此背上勾结日本人的名声。”佛爷并未多说,淡淡地解释了。
“可我不怕啊,”他背对着佛爷,声音却格外清晰,“张启山,能让我为之倾覆一切的只有她。”他指着堂屋正中的灵牌,手指颤抖着,再冷静的声音也掩抑不住他的愠怒,“只有她。国家!民族!天下百姓!与我何干?”
可伊人逝去,不复返。
很久很久,他还保留着当年她在的情形。他盖的被子从没换过其他,是她亲手绣上的花色,大红色的,她最喜欢的。她爱吃螃蟹,于是每年的那个时节,他都会买螃蟹回来。床上挂的帐子是她在时买的,从前,每年立秋时节,她都会细细清洗,洗过的帐子,透亮异常。她走以后,他就坚持着清洗帐子,一次不落,因为她说过,透亮的帐子最好看。
他风流倜傥,那样多的女子前仆后继,却再也没有一个走进他心里。
也不是没有刚烈的痴情女子,决绝地质问他,“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她我比我漂亮,还是比我有本事?她不过是个会下面的丫头。”。
他沉默着,下一刻,抬头看向那女子,温文尔雅如常,只是眼中是曾看到她才会有的温柔,独属她一人。“你会下面吗?我想吃一碗面,阳春面。”
他的一辈子很长,他一生异常坎坷,历尽波折。却也努力活着。在那个年代,他活到了一百零二岁。
他去世之前,嘱咐后人将他与她合葬。下葬时,他的棺椁比她的高出一截。那是他唯一的心愿,在世时,没能陪她长久,死后,她可以靠着他,像从前一样,靠着他的肩膀,静静地听他唱她最爱的戏。
她是他一生的挚爱,却也是他一生的愧疚。
他是戏动一城的二月红,她是他最爱的丫头,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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