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令》)
“亡国之音哀以思”,两首相同题材的词,同样凄测哀婉,即使未曾身受之人,也可读出同感,词人感慨之深、笔力之沉毋庸置疑。
但以往第一首是为众读者(也包括我)首推的,毕竟从小背到大,太耳熟能详,经典地位不可撼动。可今天对比着一读,忽然发觉自己更爱第二首。
第一首起笔开阔,“春花秋月何时了”,立时就推出了天地循环无尽的巨幅图景,遂感慨——“往事知多少?”,渺渺时空、悠悠往事尽付此句,一种旷远深沉的悲哀直袭人心。
然观第二首,“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方寸天地,春末时节,比之第一首的宏阔,它更像是一口泉眼正汩汩涌出细流,悄无声息地将凄凉之意浸润心庭,不仅作词人,读词人亦顿觉“罗衾不耐五更寒”,身冷,心更瑟缩。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又是一年春风,又是一夜月明,对似曾相识之景而怀旧,且这旧是一去不返之旧,最伤人心。所以不堪,不堪,却偏偏要想,这是无法回避之痛。失而不可再得,亦不可忘却,这种永无止境的悲哀,抒之以词是暂时的排遣,却无法一点点根除痼疾,唯一的治愈乃是生命的结束,所以,我觉得这之所以是一首绝命词不仅因为词人因之丧命,更因为,他已走到了绝境,疾在腠理,牢骚几句便也罢了,疾入膏肓,唯死而已。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对比第一首的绝境,第二首至此,还尚有一方余地——怀旧不堪,却可以向梦里求一晌贪欢。虽这偷来的一晌欢乐最终要以梦醒之后更深沉的寂寥落寞做代价,但至少在梦里,他快乐。有两个很不好的比喻:就像人耽于毒*品,亦像饮鸩止渴。但我始终觉得,还未至绝境,心未成死灰,便尚存一丝温度。那个梦,应该是一个特别美好的梦,我自己有时也做不可成真的美梦,醒来也觉失落,可是美梦带来的安慰也令人珍惜。
第一首上阕写完,已抵达痛楚的最深点,但毕竟人尚在,这种痛不会因为已抵达了这个点就消散,它徘徊不去,词人也溺于此间难以自拔,所以下阕继续着这种难堪——“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词人似乎噬痛上瘾,明明不应回首,偏偏要回首,且以细腻善感之心想象着远方物是人非之景。也许,身为一国之君,李煜是懦弱昏聩的,以致国破家亡;但作为一个词人,他却真真有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他不仿刘阿斗醉生梦死、乐不思蜀,亦不以死谢罪,而是一遍遍咀嚼着自己的辛酸苦楚——这是对灵魂最残忍的凌迟罢!李煜、屈原、司马迁、杜甫、辛弃疾、李清照……一位位大家的文字与人生际遇让我深信——要写最好的诗文一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这种代价,一般人无法承受。我一方面很遗憾,自己不是这样的勇士,不敢也不愿去承受这些人生的大悲大痛,但又遗憾,也许究竟一生,也不可望其项背,但幸而还有此等诗文,让平庸浅显如我,可以借此一窥那触目惊心的深度。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不堪回首怕的是物是人非,而不敢凭栏,怕的是江山渺远,不可稍即。第二首词至下阕,景象被推开,从方寸天地扩大至无限江山,而醒来之人,亦从贪欢之中意识到——别时容易见时难。“容易”二字有多轻巧,憾恨便有多深重。人生之中,我们曾轻易地错过多少不可失而复得的珍贵?往后回首,最怕看清了当初的容易,而追悔莫及。
两词至此,都进入了一种已无法被宽宥的境地,是现实不宽宥失败之人,亦是此心无法自我宽宥。
所以,词人要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都说这个比喻绝妙,但我却觉得虽神似,却感觉迥异。词人的心情是深沉的,而江水却涛涛向东,可以流动的东西给人一种自由与释怀之感,这并非词人之心境。当然,他应该只是想以之比喻自己无穷无尽绵绵不绝的哀愁,已经是绝妙。
但我仍是更喜欢第二首的结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同样是水,第一首载的是愁,但愁是无法载而远之的,而第二首,载的是残春落红,是凋零伤逝的美好,此一去,便是天上人间,邈不可即。这便似,一个人的心魂已被抽离,徒留枯槁寄于再无春回的樊笼之中。以最美的文字写透了最残忍的现实,也是一种涅槃吧——他无法再自我拯救了,却可以将这种难堪的结局写成一幅宛若春归的画面,像自然无可奈何却也诗意无比的更迭。
这就是为何我更爱第二首的原因,但绝对的,两首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词,天上人间,也再无第二个李煜可以写出这样的词了。
天意待他究竟是厚是薄?不可追究。但读了他的词,便矫情地希望——来世生在种花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