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毕业前夕
１.
差不多足有一个星期列宁才恢复了正常。他不再萎靡不振地躺尸，却于某一时刻突然从床上坐起，像个高僧一般闭目盘腿又静坐片刻，然后猛地睁开眼。一道精光从眼皮下闪了出来，仿佛阳光划破云幕，又好像孙行者跳出了炼丹炉。这神经兮兮的动作是不是意味着他悟道了，他涅槃了？我就觉得吧，这列宁就像一个弹簧，平时很能抗压，只要没有达到耐受极限，就一直在收缩，在隐忍；而到了终于忍无可忍的时候，就猛然反弹爆发一下，让大家吓一大跳。这种爆发既有可能是积极的，也有可能是破坏性的。你看中国历史，大国小民的心态差不多没什么两样。被倾轧剥削得没有活路了，就起来暴力革命，以一种颠覆性和破坏性的方式，直到形成新的秩序，然后再像个弹簧似的，挤压、承受，到了临界点反弹，形成新的动平衡，再挤压再承受再反弹，如此反复。只是，如同弹簧具有机械疲劳一样，人总有一天也会疲惫不堪甚至崩溃的。我很是担心，列宁会不会成为这一枚崩断的弹簧。
但列宁的此次反弹似乎是正向的，一切恢复了正常，列宁又回到曾经的、大家心目中积极的模样。他浑身充满了新生的动力，公差、勤务抢着干，并利用写程序的特长帮助很多同学完成了课题对应的软件设计，给系政委的女儿辅导的英语也有了收获，成绩多次受到老师表扬，政委的脸上也不再那么阴沉了。我们都高兴于他的这种变化，或许毕业临近，总是不甘于以那样一种挫败颓废的姿态退出历史舞台吧。我听张微说，“兰州红”也不像前一阵那么蔫了，虽然还是不怎么跟人说话，但至少生活学习重又融入了日常秩序。我很有些小人之心。这种情况通常表明，她要么想通了认命了，要么有了更深刻长远的打算，表面的一面湖水亦可能孕育着新一轮的火山爆发。咬人的狗不叫，叫唤的狗不咬，话糙理正。
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列宁更赢得了一次立功机会。一位短期进修的外训学员晚饭后在灞河里游泳，不慎溺死了。他是外单位来进修的，三个月轮训，人不是我们的人，但在校期间临时归我们管。当时对于外训学员的管理还没有现在这么严，因为都是干部嘛，而且普遍都是团以上级别了，只要不出大格多数时候校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灞河的水并不深，但河底的流速很快，暗流和沙窝成为最大威胁，每年都有附近村子里的孩子淹死，也有人说那里曾经是古战场，是一个很邪的地方。这个学员沐浴着夕阳的余晖欢快地游着，但游着游着人就不见了，同去的另外两个人发现时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了，天也黑了，水下岸边找半天没找到，感觉大事不妙就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回去报告。领导一听也大惊失色，命令连夜紧急出动。因为这个外训队也归我们系代管，管理责任那是必须要负的。系主任系政委脸都绿了，此事非同小可，千万别死人！赶紧找人去！命令我们队带上大三大四的五六十号弟兄，紧急集合开赴现场。没让大一大二的去，一是学习紧张二是也担心年轻不靠谱。
这是一项异常艰巨危险而又恶心的任务。也别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话了，这种情况基本不可能找到活人了！学校来了一个军务处长，又带了警卫连的二十几个小伙子。命令：集体下河捞！天亮之前必须找到尸体！两台车打开大灯，照得附近的水面惨白光怪。临近村子还有老乡看热闹，远远地看着。时不时传来几声尖厉的狗叫，凉风顺着脊梁骨就渗到头发根里。我们这七八十号人全脱了裤子穿着八一大军衩，其实还不如光屁股省力呢，拿背包带拴在腰上，一个一个前后像蚂蚱一样连成一串，趟水下去就捞开了。那怎么捞啊？河中间即使水浅的地方也过腰了，水深的地方都快没过脖子了，手够不着河底，只能拿脚趟着找感觉。也许是怕再有学员出事，警卫连的弟兄们被安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结果摸了一个小时愣是啥也没摸到。军务处长就问其中一个当时的目击者，是在这一块儿下的水吗？那人浑身哆嗦着，是这块儿没错！我们当时还专门找了这块水面宽阔的地方，怕出事没敢再往远处去！军务处长一声吼：别停！从头再趟一遍！
正在这时，列宁突然跟队长说，队长，我觉得咱们应该往上游再去试试！哦？队长很认真地示意他继续说。一是上游水深沙厚，很可能藏着人不易发现；第二个，我记得中学学过黄河捞铁牛的课文啊，越沉的东西，在水底被水冲着是往上游走的！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实际上他当时连说带比划啰嗦了半天大家才明白。军务处长一听也有道理，就命令向上游扩大搜索范围，再按原样趟一遍！结果没过半个小时，顶在队伍最前面的战士突然不动了！回过头来跟班长说：有，有了！好像就，就在下面，踢上一个软软的，麻，麻袋一样的东西。那声音又颤又小，在夜风中听着跟蚊子叫似的。军务处长急得大喊：啊？有情况？找到啦？班长胆子大，凑上前也用脚踩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大声回答：找到了！就在下面！军务处长：那还愣着干啥？赶紧捞啊！可那些兵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动！为什么？那水太深太急了！我们当时在水里，已经明显地感到越往前走水流劲儿越大，虽然不至于被冲走吧但肯定站不稳，不是这么多人拴成一串谁心里都发怵。而且，虽然用脚勉强能够着尸体，可总不能拿脚当手把它弄起来啊！结果谁也不敢下去捞！最后还是列宁自告奋勇，说我来吧！我当年在村边河里捞过小孩！队长也是想为系里多出点力，略加思索就同意了，叮嘱他小心，并让一个同学把自己的背包带解下来给列宁上了双保险。列宁一脚一脚趟到队伍最前头，猛吸一口气，一头潜下去，摸到那位不幸的仁兄，在水里用背包带绑住他一只脚，然后起身告诉大家一起用力拉，这才一把一把像收鱼网似的，把遇难者尸体拉上了岸。在水里像拉纤一样拽着绳子上来的，天黑看不清楚，等我们上岸后看到尸体已经蒙上了一件雨衣，在车灯照射下露着泡得发白的两只泥脚。生命，真的是太脆弱了！当时我唯一的感觉就是死人真的好重好重，对死沉这个词有了深入实际的理解。列宁后来也说，妈的，水里面啥也看不清，我一猛子下去差点亲到他背上，摸到腿时像摸一块冰凉的石头，我还生怕它诈了尸，第一个扣就打了个死结，连缠带绕地总算是给它捆上了！我这是第二次在水里摸死人了，这死法太疹人了！妈的，还是活着好！一想起那天晚上的死人，再有什么苦我也不觉得苦了！
列宁虽然出了大力，但还是没有立功，这个时候既来不及，领导们也都没有心思，还头疼怎么向上级报告呢。最后的结果应该就是学院和死者部队的相互妥协吧，校方负有管理责任，但主要责任在于个人安全意识纪律意识淡薄，给家属多赔点钱安慰一下别声张了呗，总之就这么把稀泥给和了。
２.
也就是在那次与死人的亲密接触之后，我开始审视生命的终极意义。以前都是自说自话，把理想也好愿望也好都限定在自己以为的一个良好环境或者说平台之上，恰恰忽视了事物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不得不承认，这世间确实存在一种叫作命运的东西，而运气是命运的神经元。正如那位逝去的仁兄，命运在那个夏天的晚上拐了一个弯，带走了他的所有，不然他回去之后的仕途很可能顺风顺水的。我们说我们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仅仅依靠自己足够强大是不够的，还不得不依赖运气的垂青。也正如我们副院长常说的那句话，机会总留给有准备的人。他总强调我们平时要多付出有准备，但他可能有意识地忽略了前面那其实也是最重要的俩字：机会。没有机会，再有准备也白搭。
那么就我而言，眼前正有这么一个机会。并且最主要的，除了并不出众的外表，张微似乎也没有什么我不可以接受的缺点。她聪慧，善良，还很有一点小情趣。她更有一个强大的可以让我一帆风顺青云直上的背景。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除了每个陈词滥调的小说和电视剧里有这种白雪公主爱上小矮人的神话，现实当中并不多见，还是颇需要一些运气的。
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穿上张微给我买的白衬衣，要去为她献祭我的青春。人有时所谓精神上的高贵更多是一种顾影自怜，或许在旁人看来，并不比一个非要沐浴焚香祈祷三日才肯接客的婊子更值钱。其实都是一样的。我告诉张微，我想好了，不回家了。你在哪里，哪儿就是家。而张微虽然很兴奋，立刻就上来抱着我颠着脚尖亲了我一下，却也并没显得多么喜形于色，似乎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区别只在迟晚。我甚至还有一点儿小失望。
张微是如何打电话安排我毕业去向的不得而知，但我打电话告知父母我的决定的时候，很是犹豫如何说明理由。为了一个女孩留在大西北？虽然已经向张微表白了，我甚至仍不能确定这一定就是我要并且我能厮守一生的人。为将来有更好的发展空间？这太有卖身求荣的味道，必为我一向正直的父母不齿。那么，什么理由呢？我说想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一下自己！时间不会长，多则五年少则三年，我就会回到你们身边的。但我没有告诉他们张微的事，后来想想我他妈当时确实还有一点儿“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心思。父母知道我的决定后很是意外，连傻子都知道我是骗人的，一定是出了什么情况。母亲哭了，也生气，后来干脆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她既不希望自己的骨肉从此远隔千里，也生气我贸然做出这么大的决定也不跟他们商量。而父亲是标准的军人，也是从我那个年纪过来的，可能更明白我的想法。他说我不同意你的决定，但我没有权力替你做决定！你已经长大成人了，马上就成为一名军官了，你要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认为正确的你就去做吧！这世界远比你想的要复杂，但是我也知道，不摔几个跟斗你也不会长大！你走好自己的路吧，记得走不通了就早点回头，家是你永远的家，永远冲你开着门。还有，你妈妈身体不好，记得有时间常回家看看！然后那个苍老低沉的声音就哽咽了，我也拿着电话泣不成声……
３.
然后就进入毕业倒计时了，准备论文答辩、填各种表，庞大的宣传机器也开动了，学校里到处都是彩旗和标语，想都不用想一准就是“到边疆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那是一个充满理想的时代，并且从来也不缺乏为了理想而奋斗牺牲的年轻人。听说主动要求去艰苦地区部队的不但可以荣立三等功，也可以免除一年的生长学员见习期。听说别的队有咬破指头写血书要求去边疆的了，听说还有受了鼓舞集体签名的。我由衷地敬佩他们！
论文答辩结束后等待宣布毕业分配命令的那几天是最轻松的，时间也相对自由。同学们纷纷聚焦起来，先小聚后大聚，诉说这四年的酸甜苦辣，畅谈未来的美好生活。毕竟是一起摸爬滚打了四年的同学兄弟，这一别再聚首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恋爱中的青年男女也忙着享受最后在一起的日子，对前途胸有成竹的自然尽情享乐，将要天各一方的自然悲悲戚戚。
就在那几天张微告诉我，分配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她回兰州，在军区机关直属部队；“兰州红”也回兰州，后勤单位；林帆，北京某科研单位；至于你，她撅着嘴说，我爸不同意你直接去机关，说年轻人嘛别贪图安逸，让你先到基层锻炼几年！没办成事，你恨我不？哼……不能再一起了，好伤心……说着她眼圈还真红了。我安慰她没关系，其实这也正是我希望的，不经历风雨怎得见彩虹嘛！接着她话锋一转，不过离我也没有多远，还是应急机动部队，虽然是在艰苦地区但是内部条件也不算太艰苦。还有，她眼睛一亮，列宁也跟你在一起！我本来想帮帮他的，但是那个部队也还算不错，更主要的，你去了有他作伴，我也放心！
没想到我还能跟列宁分到一起，不至于去了新单位一个人不认识，这也算是一种安慰吧。接下来更没想到的是，我竟然被推荐立了三等功！一般来说，只有那些主动去艰苦地区部队的，才有机会立功，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立的。这其中，张微的工作一定起了作用。再一打听，我们中队立功的还有列宁！据说系政委拿着列宁写得工工整整的申请去边疆的志愿书去找的院领导，详细报告了这位学员这些年的是非功过。列宁给政委的孩子辅导功课也算没有白费功夫。面对档案里的三张处分表，以及系政委另外一种完全相反的表现汇报，连院长也矛盾纠结了。有人就建议，要不处分给撤了？功也不给立！功过两相一抵，也算对得起他了。院长大手一挥，不！功是功！过是过！我们培养的人，不是完美的人，是有棱有角的真实的人，就是要让他们记住，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是功，什么是过！不摔两个跟头，他不知道人生怎么走！我的建议，功照立！处分拿掉，毕业改结业！他确实在某些方面还没有毕业嘛！众人皆拍手称快，不得不佩服院长的仁厚和睿智。结业本来是针对某些考试不合格的学员设定的，但是第二年还可以考一次，通常也就走走形式毕业证就拿了。而且结业证不影响学员到部队后的任职定级，如果是档案里有三个记过处分那就不一样了！系政委回来跟列宁一说，把那家伙感动得稀里哗啦的，要求连夜再去为常委楼站一回岗，那能让他去么？
毕业典礼那天，我们二十几个立功的学员站在礼堂的主席台上，披着彩带，在羡慕的目光和雷鸣般的掌声中，准备接受院领导的接见。这让我想起人生中仅有的几次光荣时刻。我觉得我的政治生命始终发育不良，上小学我快上五年级才戴上红领巾，而且那多少带有“扫盲”的性质，我站在台上让一位比我还矮半头的年龄很小的老少先队员给我系上红领巾，我当时的脸肯定比红领巾还红。上中学也是到了高三才入团，我暗恋上了我们班的女团支书，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不会每周写一封入团申请书然后在后面附上一首情诗，就这样那丫头还硬是考验了我半年。大概全年级也没有几个不是团员的了，当女支书亲自为我佩戴团徽的时候我用对组织无比深情的目光看着女支书，她被看得脸发红手发抖直把一枚团徽缀了三分钟才算缀上，引得台下哄笑。没想到大学毕业了还会荣立三等功。但在雷动的掌声和艳羡的目光中，在院长期许信任的目光中，我接过证章证书之时却并不感到自豪，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卸妆的小丑站在舞台上，不，连一个小丑都不如，我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和左右那些意气风发目光灼灼即将奔赴真正战场的同学战友相比，我被赋予的光荣是虚假的，可悲的。那不应该是属于我的光荣。
４.
仪式结束，我们这二十多个人一声号令向左转，准备从主席台上鱼贯而下。我都下来了才发现会场上的异样，底下嗡嗡声一片，所有的目光都盯向了台上。我回头一看，操！列宁没下来，他还在台上！他甚至转身还向刚刚坐回自己位置的院长敬了一个礼，说：报告院长，我想讲两句，可以吗？他要讲什么？程序里没有安排他讲话啊！学员代表又不是他！列宁这是要搞什么妖蛾子？我看见我们队长教导员都在底下站起来了，脸都白了，那架式随时准备往主席台上冲！这时台上负责保障会议的军务处长已经紧走几步上前挡在了他的面前，情势一触即发！正在这时！院长微微一笑，冲着军务处长一摆手：没事！让他讲！把麦克风给他！
我们所有人的心里都一翻腾。这个神经的列宁，真是无时无刻不制造意外和惊险啊！他要讲什么呢？
就有人过来把话筒递给了列宁。或许是从来没有用过无线话筒，或许是有些激动，一声“同志们！”的开场白并没有带来先声夺人的效果。保障人员连忙又小跑上前帮他把话筒开关打开了。终于出来一声浑厚的“战友们！”，响亮而带着颤音，说明他没有受到刚才影响，依然底气十足。
“感谢院长给我这个机会。今天站在这里，特别想对大家说几句心里话。刚才给我发证书证章的时候，我就特别激动，有些话不讲出来，恐怕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讲。所以，请大家原谅我的鲁莽！”听到这里，一直在下面站着的队长教导员才感到列宁的情绪还是比较稳定的，也就放心坐了下来。结果屁股还没坐稳呢，接下来又冒出一句话，他俩一听“噌”又站了起来！
列宁说：“今天这个三等功，我是不想要的！”底下停了一秒钟，“轰”地一声嗡嗡起来。连主席台上就坐的几名院领导也都表情严肃了。
“为什么呢？因为我并没有做出什么功劳来！我只是做了一个选择，而且这个选择是因为我没得选择！我等于是回家了！结果，就给我这么大的光荣，给我立功！所以我是受之有愧的。其实，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我家是甘肃农村的，来这里上学前我最远只进过县城。记得刚报到时第一个月，一见面就给我发了两个月工资（其实是津贴），我当时特别高兴，心说这学校真好，还有提前给发钱的！今天也是这样，我觉得跟我那时的感觉一样，去部队真好，还有提前给立功的！”会场下传来几声稀稀落落的笑声，但在队干部威严的回顾下很快就止住了。
列宁接着说：“所以，我非常感谢咱们的院长，在我马上离开学校去部队的时候，给我这样的机会，我真的不把它当成什么功劳，这只能是一种鼓励和鞭策，是期望，还是沉甸甸的责任。我记得入校时不是发两个月工资吗？我乐得写信给我爹，结果我爹告诉我，那是卖命钱，国家养了你，你就得好好卖命！今天，我又想起我爹的话了。这三等功不是白给的，是党给我的信任和鼓励，我得好好干呐，得对得起这功，而且要多立功！立真正的功！”“好！”一直凝神倾听的院长叫了一声好，并带头鼓了掌。会场上掀起了第一次掌声的波澜。
受到鼓舞，列宁越说越来劲：“我们老家那块儿，没什么特产，只有土豆。我刚来学校的时候，土了吧唧的什么都不懂，他们也有人管我叫‘土豆’的！”底下又有人笑。
“但是土豆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呐，不挑土地，病虫害少，而且产量高，好多人把那当作主粮啊。而且我们也从来不叫土豆，我们都叫‘洋竽’，从来没觉得它土过啊！有一回我去西安，第一次去麦当劳开洋荤，我瞅他们都点一种油炸的条条蘸着柿子酱吃，我也点了一份，一吃我认得，不就是土豆嘛！”这时候，虽然下面的学员们还听得津津有味，可台上的领导见列宁越扯越远，有的就开始皱眉了，负责主持会议的训练部长还抬腕看了看表。
“我要说什么呢？我是想说，我就是一个土豆！不过呢，换一个名字我就是洋竽，换一个地方我就是时尚！我并不土，也不应该看不起自己！人们怎么看你，不在于你是不是一个土豆，而在于你有没有附加值，以及，你处在一个什么位置上！我想对弟兄们说，咱们大多数人都是土豆，既然是土豆，就不要挑土地，不要觉得自己微不足道，怎么说也能养活一方水土一方人呢！只要好好干，都会找到自己的价值，都会拥有自己的位置，都有可能被摆到麦当劳最显眼的地方！”台下“轰”地一声笑作一团，响起第二次掌声。
“最后我想说”，列宁的语调低缓了下来。“这人呐，不能老想着自己那点儿破事，得想点大事，该干的事。刚入学那会儿，我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好好学习，好好表现，以后千万别再回老家那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也再也不要天天吃土豆了，我就一个目的，改变我的个人命运！当然这也没有错，但是我过得很辛苦，很不快乐。后来我甚至强迫自己，压抑自己，当龟孙子，不择手段，等等等等，我很憋屈，很痛苦！不过多亏了大家对我的帮助，让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那就是，只有在我不是老想着自己，在我帮助他人，为集体出力的时候，我才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我发现这个时候反而更充实，更快乐！今天我特别想对那些帮助过、爱护过我的领导、同学还有爱人，说一声对不起！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们的关心与厚爱！我会永远记住的，也祝你们永远快乐和顺利！”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情绪是激动而又努力克制的，声音有一点发抖。我在后台朝下面寻找着“兰州红”和张微他们的队伍，却只能看到大概轮廓，不知道什么心理什么表情。
列宁又稍微停了一下，缓和了情绪接着说：“这几天，我听说台湾那边又折腾了，要搞台独。我也听说，咱们现在的军事实力不行，不一定打得过。我就想起我入学那会儿最喜欢看的一部电影，叫《甲午风云》，当时看完了我很苦闷，你国家不强大军队不强大，就要受人欺负任人宰割，那可是国耻啊！我那时就发誓，学成之后一定要报效国家，建设一支强大军队，决不让历史悲剧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重演！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好像把最初这个誓言给忘记了，我变得自私啊、琐碎啊、世故啊，我把自己给丢了！那么今天，我突然好像又把自己找回来了！我终于可以亲自拿起武器为国家效力了！什么台独啊、美国啊、日本啊，谁不服咱们可以揍它啊！今天我再一次对自己说，身为军人，就要挑起军人的担当，军人就要干军人该干的事儿！决不能让历史的悲剧重演！在国家的尊严面前，什么个人的荣辱啊，前途啊，爱情啊，都不值一提，微不足道！不然，我们愧对祖国，愧对祖宗！”列宁越说越激动，会场掌声又起。
“马上要去部队了，我真心想对学院领导表个态，我一定好好干，对得起母校，对得起帮助过我的人，也对得起我手上这枚三等功！如果需要我上前线，我愿意再当一回邓世昌！如果需要我成为一把武器，我愿意变成那艘军舰，撞沉吉野！撞沉一切敌人！祖国万岁！母校万岁！”说完，他先是攥紧拳头用力挥了一下，又迅速变拳为掌，向着台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力度如刀！再转身向主席台敬礼！院长也站了起来，还了一个军礼！然后，他并没有坐下，带头鼓起了掌！旁边的领导们也都纷纷站起来，一起为列宁鼓掌助威。台下的学员也都站了起来，山呼海啸一般的掌声淹没了整个会场。列宁转身小跑回了后台，两行热泪清晰闪亮。
毕业典礼非常成功。不过接下来的学员代表发言就失了颜色，不是他讲得不好，而是大家的思绪和热血已经被列宁点燃带走了。平心来说，列宁的发言受到现场情绪的鼓舞，不一定没有头脑中的知识记忆呈机械反应的成分，也不排除以此番热血发言作为一种回报和捧场，但是他的多数发言是发自内心的，是他这几年沧桑心迹的集中展露，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列宁，一个成长的列宁。我骄傲于拥有这样一位同学，也惭愧于自己的精打细算不过是一地鸡毛。
５.
宣布分配命令没有什么太令人激动的。大部分人早已心中有数，有不少人被集中分配到当时全军新建的几个快速反应部队，每个单位都有三五个同学甚至更多，因为同命可以相怜，所以差不多也都坦然接受。王京这小子分到了南苑机场，终于可以跟林帆在一起明铺暗盖了。他是我们这几对里面最幸福的一对，大宴宾客是少不了的。酒一喝多就把不住门，吵吵嚷嚷着要两年之内结婚，让我们都去参加他俩的婚礼，在座的都去啊，一个都不能少！我们中队长去了新疆的部队镀金，大姐大去了北京，不过两年之后反倒是他们第一对结的婚。好多人说军校里的爱情不会有结果，我看也未必，关键看情分与缘分。还有不少同学的恋人也来队了，共同分享见证这高飞远航的幸福时刻，招待所人满为患。一时之间各种地下爱情也纷纷曝光，令人大跌眼镜。倒是队长一脸明察秋毫的镇定，“你们这帮臭小子，我最后提醒你们啊，都给我把屁股擦干净了！别留下不该留的让我给你们擦屁股！”这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听说我们前面那一年的师兄人刚走，附近村子里的小姑娘就找来了，还挺着大肚子！这也太缺德了！人家姑娘听说人跑了，哭着要他联系方式，那谁敢告诉她啊，最后还是队里给垫了点儿钱，把她家里人找来好说歹说给领走了。从此那个师兄在我们队就臭了，队长明说了永远不再见他，后来他好像也没敢在学校露过面。
列宁陪着“兰州红”去西安玩了一天，当晚也没有回来。看在他在毕业典礼上大出风头的份上，队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只在电话里叮嘱一句：别误了毕业会餐！张微本来说要个车去趟法门寺求柱香，我不想去，说这些景点以后还有机会，倒是能够再回学校、于一草一木之间体会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的机会恐怕再不会有了。张微知道我这种文艺青年的臭毛病，也就依着惯着我了。我们在小吃街里几乎把所有吃过的好东西都吃了一遍，然后捧着肚子又转遍了学校的每一个曾经留下我们足迹的边边角角，最后我靠在花园凉亭的栏柱上，她靠着我，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眼前一切过往的留恋。
回到宿舍，同学们集中到一起，在毕业纪念册上互题各种留言。有留豪言壮语的，有记言情小诗的，有画自画像的，也有善意的玩笑式的谩骂的。我翻着翻着就翻到列宁的本子了，开始想着又分到一个部队又不分彼此的，整那形式主义干啥，后来想想不就是为了给老了之后留个念想嘛，那时候还不定人在哪儿呢，就也给他写了一行。说经过四年的实践体验，我终于同意裸睡是一种最舒服的睡眠方式，而且最能释放身体和灵魂……后来列宁又在下面回复：赤裸的行为会诞生自由的思想，尼采叔本华都是思想的裸奔者。
６.
毕业会餐开始了！能来的系、队领导都来了，给我们任过教的教员们也来了一大半。但曾经让我们“暗恋”过的陈教员没有来，未免是个遗憾。队长的致词细节就免了吧，反正我也没记住。总之一番慷慨陈词之后，酒瓶盖和帽子就在一片长长的尖啸声中飞上了天。校方专门有交待，不许喝白酒，而且啤酒也限量，怕我们生事。满食堂都是“喝”、“干”的声音，人人绽放着一张红脸。系领导给敬了酒就走了，我们那一向严肃的系政委临了也没给留个笑脸，算是装逼装到了底。后来听说没两年他也转业了，就那情商能爬上去才怪了。又转了一圈，大多数教员们也偷偷溜了，只剩了队干部和几个平时玩到一块儿的年轻教员。对于他们来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年年如此所以也就表现得波澜不惊了。
然后我们就开始闹腾了。有两个班的桌上分别出了代表，比赛起吹啤酒来，胀红着脖子咕咚咕咚朝肚里灌，一瓶！两瓶！有那不行的没几下就“现场直播”了，输的一方就立刻换一个人顶上接着比，直杀得难解难分啊！还别说，王京这小子还真行，硬是挺到了最后，眼都睁不开了还问别人呢：几，几瓶了？我，我赢了没？列宁不行，他的强项是白酒，才三瓶啤酒就把他撑得一边倒气去了。后来队长也加入了我们的比赛队伍，他连吹了两瓶，立刻赢来了一片喝彩。也是仗着酒劲儿，队长解开了军装，挺着圆鼓鼓的肚皮站到椅子上，说：“弟兄们！以前都叫你们学员同志们，现在我改了，叫弟兄们！没人提意见吧？政委走了吧？他不行！他在我也敢说！我陪了你们四年，整整四年啊，我们在一块吃、一块玩、一块乐，一块打牌钻桌子，一块帮你们考试作弊，还他妈一块捞过死人！哦我错了，不该提这个，晦气，晦气！反正我跟你们在一块的时间比跟我老婆在一块的时间长！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比亲兄弟还要亲！说句实话，我舍不得你们啊！舍不得！我训过你们，我骂过你们，有的弟兄恨我啊，我记得还让有的弟兄从泔水桶里捞过馒头吃，肯定恨我啊！可能还有的弟兄想在走之前练我一顿，可以！来练吧！不过咱们是兄弟不能动手，喝酒没问题！我今天来，就没打算立着回去！人这一辈子，有几个这样的四年啊！有几个你们这样的好弟兄啊！我感谢你们！珍惜你们！不过，你们也不是他妈的省油的灯，别笑！我说的对不对？列宁！王京！对不对？还有你！马宇飞！你是蔫驴踢死人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的那点风流事！对不对？哈哈哈！你们这帮小子，可也真没少给我惹麻烦，上次到部队实习打架之后，我就做好今年转业的准备啦！不过有始有终，我一定要把你们一个个都送走！今后不管我走到哪儿，我都不会忘了弟兄们！如果你们哪个有一天还回到学校，如果还认我这个队长，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弟兄们！都给我满上，端起来！祝你们前程似锦！一生平安！喝！”然后队长扬起手中的酒瓶，张开嘴咕咚咚倒下去，其实已经倒不下去了，肚子里的酒都溢到嗓子眼了，可他还是努力吞咽着，黄的白的液体顺着嘴角灌入脖领，两行热泪也潸然落下。喝！平地里就起了一声雷，连房顶都要掀开了，无数只酒瓶扬起，无数只嘴吞咽着这仿佛是人生最后的酒。差不多全哭了，最后也分不清脸上是泪还是酒了。
这还没完，喝到晚上十点多，啤酒没了。但人一个没走。队长又自掏腰包购了两桶当时很希罕的扎啤。那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第一次喝扎啤，清凉微苦，酣畅淋漓，如同我们此刻的心情。喝着喝着就全倒下了，有人从宿舍扯来竹席铺到地上，我们或坐或卧，看着满天星斗，一杯一杯地痛饮，话说着风风雨雨和缠缠绵绵。有的人吐了，有的人睡着了，还有的人就在离大家头顶不到五米的地方很响地小便。吐了的人、醒了的人，稍事休息又接着喝。那一天，不知喝掉了多少酒，不知说了多少话。那一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所有醒了的人发现，昨夜的一片狼籍，已经被我们的师弟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并端来热的稀饭在旁边，还给打好了洗脸水，用一种尊敬和羡慕的眼神看着我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知道，与这个生活四年爱之四年恨之四年的地方说再见的时候到了。我们拍着师弟们的肩膀说：十六队，就交给你们了！空工院，就交给你们了！
有不少同学的火车票已经订好，校方不鼓励大家到火车站互相送站，当时毕业学员太多也没这个条件。于是，学校的大门，就成了大多数同学分手的最后一站。在那种场景下，即使再有泪不轻弹的男儿也会泪如雨下，有很多一同生活了四年的战友兄弟，就从那里走向了四面八方，后来有的见过面，有的只通过电话，有的竟找了永诀。记印中的那扇门，从此关上，但又好像永远敞开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