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六月一个雨天去世的,我认识陆离也是在那一天。
父亲紧握着我的手,苍白的面颊上滑落一滴泪,“宛宛别哭,是我罪孽深重,上天终于要来带走我了。”
“爸,你不会有事的,你是全国最顶尖的医生,救了那么多人,怎么会罪孽深重呢?你撑住,我去叫医生。”
“宛宛,不用了,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在二十年前我曾因为诊断失误害死过一个人。这件事一直是我这二十年的噩梦。”
......
六月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医院的,当父亲的生命线变成一条横线时,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离开了。
恍惚中,雨好像停了,让我得以片刻的清醒,一把黑色的伞遮住了我头顶的一片天空。
陆离就这么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上天带走了一个最爱我的人,又以另一种形式还给了我。
一尘不染的发型,整洁的西装,以及与人交谈时的言辞举止,很明显,陆离是个聪明人。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洒在我的脸上,而我,一个人靠在咖啡馆的角落。脑中全是父亲的画面。
“你好,这是我预定的位置。”一个金色头发的女人坐在了我的对面。
“可是,这里的waiter并没有告诉我这里被预定了呀。”我并不想起身让座,且说这里也没有多余的空位了。
她身体向前微倾,像是胸有成竹,我轻轻闭上了眼睛,并不想予以理会。
突然“啪”一声响彻整个咖啡馆,我闻声睁开眼睛,女人甩了甩她的右手,“滚开。”
见我依旧无动于衷,女人更是变本加厉,我任凭她的拳头落在我的脸上以及身上。她揪住我的头发和衣领,我看到她那张扭曲的脸,可是我只是想休息一会儿,太累了,累到无力躲开她,累到不想躲开。
直到服务员将她从我身上撕下去并把她“送”出咖啡馆休息,我的耳边才算清净了下来。
服务生努力跟我说着抱歉,其他的人也对在玻璃门外瞪着眼睛看着我的疯女人唏嘘不已。
人生总是这么的无趣,人们也是,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发生争执,无论结果如何,哪怕是在咖啡馆被人当作疯子丢出去,也要努力让自己觉得自己才是赢家。
赢在哪里?是赢在我那几根被拽掉的头发里,还是我凌乱的衣服?抑或是赢在别人一口一个的疯子里?
我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但是我并不觉得我输了。
“还疼吗?”陆离轻轻的帮我拭擦着伤口,柔声询问。
我笑了笑,摇摇头,“不疼的。”
“怎么会不疼?就算你不疼,可我看着就心疼。”陆离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暖,在这一个最寒冷的六月,他像和煦阳光一样温暖着我。
“真不疼呢,或许是习惯了吧。”
听到这里,陆离的手微微颤抖,片刻后,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伴随着一股檀香味,“以后我不会让你再受伤了,不要习惯这种习惯好吗,答应我。”
我轻轻点头,此时感到脸上一阵湿润,抬手一摸,自己可真是不争气,又掉眼泪了。
我是一名失痛症患者,也就是说,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和温度。举个例子吧,小时候被奶奶家的大狗咬,看着狗撕扯着我腿上的肉,波澜不惊;再举个例子,后来被其他小伙伴欺负,拳头大的石头砸在我的后脑勺上浑然不觉。
但是失痛症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做手术不用打麻醉针,节约社会资源,清醒的看着针线穿过我的皮肉。
除了我父亲,这是第二个关心我痛不痛的人。心中的那道防线终于被降下,陆先生,谢谢你。
二十岁我遇到了陆先生,一个能无微不至照顾我的陆先生,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对我露出笑脸的陆先生。
我会时常趴在他的怀里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因为宛宛乖,所以我会一直喜欢你,一直对你好。”
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我会成为陆太太,而陆离也很小心翼翼的呵护着我的梦。
二十三岁,父亲的三年之期过去了。我已经不像那时候那般颓丧。
陆先生每天七点会为我做好早餐,七点半我清醒后会在我唇角烙下一个吻。每天八点按时送我上班。
陆先生的冰箱里永远有我最爱的口味,吃饭时,他会替我撩起碎发。逛街时,永远将我护在马路内侧,几乎每一件事,都让我感动的稀里哗啦。
可能是我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这辈子才会有这么温暖的一个人来拯救我。
李梦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闺蜜。她会和我一起吃陆先生做的午餐,一起八卦公司的某位员工又换了新的对象。
直到有一天,李梦问我,“小宛,每天听你说陆先生陆先生,可我连他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我有些愣神,是啊,三年了,我竟然和陆先生连张合影都没有。
下班后,我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前,陆先生端上来了一满桌的菜肴,我却吃的心不在焉。
陆先生还是那么细心,一眼看出了我不在状态,“怎么了,是今天的饭菜不好吃,还是工作上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陆离,我们拍张合影吧,这样我就能在李梦面前炫耀啦。”
他明显有些慌神,却还是努力调整好情绪,“怎么忽然想起来拍照了?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喜欢拍照。”
可是拍照能留住眼前的美好,无论这份美好有多么虚伪。人们都是迫切的想留住眼前的东西作为回忆的资本,虚伪的宛宛也是这样,我只是想留住陆先生爱我的那一刻。
我撅了撅嘴,有些不满。还未等我开口反驳,陆先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但是如果宛宛喜欢,等好好吃完饭就陪你拍好吗?”
一如既往的温柔,就好像刚刚的慌神不曾存在,让我觉得那是个错觉。一定是我的错觉。
陆先生对我极好,这样的陆先生,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了,我有什么不满呢。
当我终于将照片拿给李梦看的时候,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你确定这个是你的陆先生?”
“对呀,有问题吗?”
“没没,没,没有。”一向巧舌如簧的李梦此刻却吞吞吐吐。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绝对不会没有什么。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一切只有感觉和从前不再那么相似。
“陆离,你爱我吗?”我躺在床上,轻轻开口。
陆先生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问,犹豫了片刻,将头埋入我的颈窝,“爱,当然爱,傻瓜,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泪水终于崩不住,像决堤的水一般。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的惺惺作态,就像正常的情侣互道爱意。我说过陆先生是个聪明人,聪明到可以不露出任何一丝马脚。
可越是如此,我越能知道陆先生不爱我了。可是他爱过我吗?我不知道我是应该继续自我欺骗下去,还是应该拆穿这个谎言。我多么希望这些只是我的猜疑。
可是善良如李梦,她还是将一张自拍的照片递到了我的面前,“宛宛,这是半个月前周楠发给我的他男朋友,我不知道将这张照片发给你,究竟是对你好,还是对你不好?”
我看着那张照片,是一张在咖啡馆拍的照片,照片中金发女人笑得妩媚,旁边的男人轻轻地替她挽着头发,而这个女人正是三年前欺负过我的那个女人。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要不然陌生的两个人之间是怎么可能发生那么大的矛盾呢?足够大大出手。
原来我是第三者,想到这里,大脑一片空白。陆离,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他并不是不喜欢拍照,原来他也会那么温柔的对待另外一个人,像对待我一样,甚至连眉宇间的神色都丝毫未改。
我只觉得喉头有些腥甜,依旧努力稳了稳情绪,控制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对李梦说,“这怎么会是陆先生呢?世界上相似的人有那么多,况且这只是张侧脸,能说明什么呢?”
李梦盯着我,长时间的沉默,过了许久,木纳的点了点头。
人类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动物,包括我,那怎么会不是陆先生呢,哪怕是个背影,我也能一眼认出他。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的家,也不知道是怎么像往常一样对陆先生露出笑容。好像全世界都变成了灰色,走在街上,风一吹,沙子便进了眼睛。
夜风多多少少是有些太大了,脚下一个不稳便摔倒在街上,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医院了,头上缠着重重的纱布,陆离坐在我的床边,满眼憔悴。
摔倒的时候,脑袋不小心碰到了路边的大石,晕了过去。我躺在床上,不由得感慨生命的脆弱。
见我醒了,忙抓住我的手,“太好了,宛宛,你醒了就好。”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涌上心头,此时的我却冷静的可怕,我推开陆先生的手,“别装了。”。
陆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轻蔑地扬了扬唇角,同样盯回去,不置可否。
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让陆先生难以置信了,他松开我的手轻轻哦了一声,转身出了病房。
我在心底暗笑,连这戏也不愿意做下去了是吗?在医院住了一周之后,我拿着钥匙打开了陆先生的门,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我只是带走我自己的行李。
可我刚打开房门,便又看到了那个女人,他还抱着陆先生的脖子,吻着陆先生的唇,一股恶心感涌上心头,忍不住转过头干呕了几声。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们,陆先生一把推开了那个女人,连带着他的斥责,“周楠,不要胡闹。”
“不嘛,阿离,你本来就是我的,这十几年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女人转头看了看我,“是来收拾行李的吧,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
说罢,她转身拖出来了一个行李箱。女人的话,如同五雷轰顶,十几年,原来他们在一起十几年了,我的三年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只是个笑话。
这让我如何相信。陆先生一把推开了那个女人,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不,宛宛,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屈辱啊,为什么到这个时候都不肯放过我,为什么还要骗我?
“是想让我继续留在你身边,做一个小三吗?你是要让我看着你们有多恩爱?陆离,你把我当什么?情妇还是发泄的工具?”我声嘶力竭,吼出来这句话,面前的世界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我甚至看不清陆先生的表情,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他现在一定特别开心吧!
我能想像出我现在多么像一个愚蠢的小丑。我努力擦干眼泪,提起地下的行李箱,转身就走。
“宛宛…”
“站住,你是将我当做空气吗?”女人一把撕住我的头发将我拖回去,指着陆离,“这不就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吗?仇家见面不应该分外眼红吗?”
女人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指着我,“你知道他这20多年是怎么过的吗?每天被人骂,有娘生没娘养,被路上的小乞丐追着打过,可你呢,杀人凶手却安然无恙的生活着。”
“住口,周楠,别说了。”陆离额头上青筋爆起。
我一时间愣在原地,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是不是特别疑惑?那让我讲给你听,好吗?23年前,陆离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可是就是因为最著名的医生顾慎的失误,害死了他的父亲,而医院拒绝承担责任。他的母亲因此变成了一个疯子,最后死了,而这么多年一直是我陪着他。你算什么呢?一个杀人凶手的女儿,凭什么跟我抢多陆离?”
我怔怔的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了,像是被别人套上了一个枷锁,寸步难移,原来他就是父亲口中曾经的失误。
我好想哭啊,可是人在难过的时候真的是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的,女人抓着水果刀冲向了我,陆离冲上去抢夺。
我盯着这幅画面,似乎她水果刀的目标不是我,脚下似乎有千斤的铅锤,我眼睁睁的看着陆离抢过水果刀,却被周楠在身后推了一把。
“呲”,水果刀划破了衣服,终于,穿过了我的心脏。
披头散发的周楠笑了,“疼吗?他的母亲也是这样死的。你罪有应得。”
按理说,当陆离手中的匕首刺入我的心脏的时候我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可此刻,一种酥麻的感觉从我的心脏处传来,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这种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
大概这就是痛吧,痛,真的好痛,不知道是因为疼痛眼泪又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还是因为人死之前意识会变得涣散,陆先生在我的视野里慢慢的模糊,伴随着那种所谓的痛感,终于在我眼前消失不见。
再次睁开眼睛,周围洁白的一片,不知道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我是来到了无暇的天堂,还是替我父亲赎罪来到了地狱。
眼前竟是陆先生的容颜,直到他真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掐了掐自己的皮肉,明明知道自己不会痛的,可是还是想证明一下现在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陆先生消瘦了好多,不再是那个满身阳光的陆离了,我知道这些都是我欠他的,父债子偿,我盯着他看了好久,“陆先生,你是来看我死透了没的吗?”
我看到陆离的嘴唇嗫了嗫,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最终转身离开。
李梦告诉我,周楠因为蓄意谋杀未遂被判入狱,原本只判三年,可周楠却被判了十年。李梦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更不知道怎么说起。
六月还是那么的爱下雨,我走在第一次与陆先生相遇的那条街道,雨还是下的很大,可是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人为我撑伞了。
脚下一滑,不知道这是我第几次摔倒,一辆疾驶过来的车,使劲的摁着喇叭,我想努力爬起来,我还想再见见陆先生,可是……
陆先生,对不起。
陆先生,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