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也在这里

文/陈嘉年


陆喜和纪弦在06年的时候就认识了。隔壁班的小阮老师待产,向学校举荐了她的高才生堂弟,来代她的班。小阮是这么想的,这个堂弟大学刚毕业,再过半年又要去国外进修,反正这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拉来替自己上课。

纪弦当时刚从北京回来,和人说话时常带着一股子京腔。他给陆喜他们班带过两次课,一次是语文课,一次是自习课,他下了课大部分时间都喜欢待在教师办公室,偶尔也会出现在隔壁班,碰上闹事的学生,他会皱着眉头训人。

他说过一句良言,当时在各个年段广为流传。这话是对抽烟的男生说的,我劝你们不要抽烟,不要以为你们抽烟很绅士,真正抽烟看起来最绅士的人只有张国荣。

纪弦长着一张大男孩的脸,像演《一碌蔗》时期的余文乐,他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从晨间校园的香樟树下穿过,嘴角常挂着一抹恒温的弧度。陆喜值日会在升旗台上看见他,有时她会在心里偷偷嘲笑他的车,是古董。

往后,纪弦一次次骑着那辆古董车从陆喜的心上穿过,外人很难去想象,后来纪弦去到国外,陆喜能够凭着这点回忆,她可以继续她一人单薄而又顽强的心动。

班里开公开课,作为旁听的老师纪弦迟到了三分钟,为了不打扰到台上的老师上课,他从后门进入。陆喜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纪弦拿了一张凳子刚好坐在她旁边。那一瞬间,陆喜全身的血液都在倒着流,她情不自禁地挺直了后背,紧紧握住手中的圆珠笔,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所带给她的幸福感击中,不敢朝对方多看一眼。还是下课时,纪弦指出她数学习题集上的两小处错误。陆喜这才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这时,有人开玩笑问他,纪老师,你什么时候再来给我们班上课啊?

陆喜的心微微一提。

纪弦合上听课本,他说,莫非你们班哪位老师最近也有喜了需要我代劳?

陆喜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他不会再来他们班上课了,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接下来一节课,陆喜有过几次分神。

不久月考,陆喜排全年段第五,语文得了满分。纪弦单独找到她,向她借走了她的语文试卷,主要拿她的作文去复印。归还试卷时,他说,希望还能看到你出色的作文。陆喜拿到试卷,只觉得那层纸珍贵了几分。

之后断断续续,又有三四次,纪弦来借她的作文,他不仅欣赏她写高分作文的水平,还夸她写得一手好字。纪弦问她有没有兴趣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自从保送生制取消后,部分名牌大学开始试行自主招生,某些认可新概念成绩的高校,把它作为高考自主招生的加分项。因此,每年的比赛日,陆喜他们学校就会挑出一名独具只眼的教师,带着几名同学一起参赛,就像一个团队。

陆喜摇了摇头,说,没有兴趣。

随后纪弦去班里上课,那堂课不知为何他上得莫名烦躁,底下有几个学生遭了殃,上课讲话被他罚去扫篮球场。

陆喜这个女孩子,性格虽寡淡了些,面容却是美好的,尤其那眼神像泉水一样干净。纪弦想起在学校图书馆里见到她的第一面,那时他还没有答应堂姐阮阮的代课请求,只是趁着周末人少,顺便到校园里重温一番青春年少。那个下午,陆喜和平时稍微有点不一样,她穿了一条白裙子,长头发,宁静,且瘦。那个时候MP3已经在市面上流行起来,纪弦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子竟还随身带着一个磁带机。他曾偷偷留意过她手中换下的一盘磁带,封面是飞女杨千嬅。

他想和她说话,像村上春树在他的作品里写的那样,最后他们,仅仅是擦肩而过。

不能否认,纪弦最初被陆喜身上的某种气味吸引。在电影《女人不坏》中有一种叫做费洛蒙的东西,那是爱情,那也是一种气味,那是世界上最美妙也是最难遇见的气味。

后来,纪弦有段时间变得很忙,忙着给一批即将参加比赛的同学指导作文,忙着为出国留学做材料准备,陆喜很少能有机会看见他。就连学校组织大家看露天电影,陆喜张望了大半天也没看见他。有女星在耳朵里唱了又唱:我想知/如何令雪地花开/如何赤足走过/茫茫深海/超乎奇迹以外…

是在那部黑白老片《平原游击队》进行到九十多分钟的时候,隔壁班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原来是纪弦回到了班级。陆喜有意无意坐直了后背,她是傍晚回家洗过澡来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洋甘菊的味道,纪弦经过她身边时,不小心多闻了几下。影片即将结束时,只见他在另一头喊,值日生留下来打扫卫生,其他同学把自己的凳子搬回班级里去。

陆喜听到有人在叫她,是许明亮,当时一整个班都在传他喜欢陆喜。

许明亮揽去陆喜手中的凳子,扛在肩头,一开始陆喜是不愿意让他帮自己忙的,她转头看见纪弦被他们班几个女孩子围在中间,欢声笑语,她没来由松了手。许明亮没察觉出任何异样,傻傻地冲她说,陆喜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可真香!

许明亮想要约陆喜一块儿去吃夜宵,被陆喜拒绝了。上演这一幕时,纪弦正好出现在楼梯口拐角处。许明亮最后看了陆喜一眼,无奈走了。纪弦手插口袋在黑暗中站了会儿。

那个夜晚,星星很亮,远处有悦耳的虫鸣,月亮在他们的头顶散发着柔和的光辉。他们面对面站着,陆喜用她那亮亮的眼睛望着他,纪弦的心里微微动了动,他说,很晚了,早点回家。

关于那年的新概念作文大赛,有位同窗因病无法参赛,学校重视这项荣誉,让人一清早去找高二(1)班的陆喜。见到纪弦时,他说,评委都到了,跟我走。

陆喜拿了相当不错的名次,也因这次比赛,打破了她素日低调的作派,有更多的人看到她身上的才,开始关注她,文学社给她发来入社邀请,爱好文墨的青年给她寄来暧昧的书函,但都被她一一回绝了。

她唯一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荣耀中,舍不得推开的一份好,是来自纪弦单独请她吃的一顿麻辣烫。

名义上是恭喜她获奖请她吃饭,不过是两个人到学校外的无名小店打打牙祭罢了,但即便是这样,陆喜心里已经很满足了。陆喜爱吃墨鱼丸子和圆白菜,纪弦就总是停下自己手里的食物拼命往她碗里夹,两个人隔着不明不白的师生关系,场面一度十分缄默。

察觉到纪弦并不很能吃辣,陆喜多跑了几步路到凉茶铺要了一杯酸梅汁。是她提出要吃麻辣烫的,她认为比起二人下馆子的冗杂,不如一顿小食来得轻巧,不会招徕怪异的目光。纪弦也深深了悟这一点,却又觉得仿佛咽下一块烫豆腐,烫得他无所适从。

纪弦边啜陆喜买来的酸梅汁边问她,心目中有没有未来想报考的大学?

陆喜答得不算走心,可也是她此时最真的状态了,她答道,这是高三生应该想的事,我现在想太早。

纪弦说,复旦大学怎么样?适合你这种灵气的作者。

多年以后,陆喜果真如纪弦所说的那样,当上了一名职业作者,在业界享有一定知名度。陆喜常想,有些人的未来其实早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只不过她一直以来把纪弦的话当做信条,也当做了未来。

小镇上的江通常都被人认为是河,暮色中他们走在岸边,一前一后,那是陆喜心目中最美的一次落日,天空出现一片深红色的云霭,河水染上了蔷薇色,纪弦的背影亦不再是一座远山,美好的事物都离她最近。陆喜总想留点什么,于是她让纪弦采了一根岸边生长的狗尾巴草,她带回了家。也算有了一件与他有关的物件吧。

纪弦走的那天,学校里唯一的一棵蓝花楹开花了,澳洲人赋予它的花语是,宁静、深远、忧郁,在绝望中等待爱情。纪弦把一张陆喜短发时期的一寸照藏在袖口,带走了。

陆喜在日记中写道,明日便是立夏,有缘再见。

这段淡淡的情谊,在三年后的关东成田机场,二人有过一次短暂的相遇。早已是过来人的小阮老师,看透了那个年龄下女孩子们所遭遇的懵动忧伤,为了解一解这些女孩们的相思之苦,她偶尔也会在班上放放风,说说纪弦出国后的行迹。也是从她口中,陆喜得知纪弦申请了早稻田大学,史学研究科。那时纪弦已是半个教授级人物,在早稻田的女生心目中,他是她们的藤井树。

且将那次机遇称为游学,陆喜被学校委以重任,派到日本做文化交流。自陆喜入复旦大学文学系后,文学素养日益提高,并且还在大学期间找到了写作的乐趣,为多家杂志供稿,出了一本短文集,卖得不温不火,有一小撮粉丝。

陆喜初到成田机场,就有个叫齐平的男生举着巨大的接机牌四处摆动,他给陆喜的第一眼,可以说有七八分像贺来贤人,典型的日本男相。陆喜用蹩脚的日本语同他交流,哪想,齐平这家伙看着不太靠谱,居然会说汉语。陆喜在心里念叨,谢天谢地。

说说那次相遇吧,陆喜绝不会想到,在她拼命奔赴前往早大的那一时刻,纪弦持着回国的机票从第一卫星楼5号口,也是她的右手边进站。陆喜有过一次回头,像忽然跃入脑海的的灰白影像,她想要抓住被她错过但还不能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却急急忙忙被人推着走向前,待她明白过来那不过是幻觉,她无力地笑了。

至此,同样匆匆的另一边,纪弦搭乘的1930航班降落在上海。

陆喜于新宿待了将近三个月,交了齐平这号纵情恣意的朋友,也爱上了那儿的清酒。清酒在日本人心中,有着至高地位,连给酒取名都十分有讲究,赏樱时叫“花见酒”,初夏梅子成熟时叫“夏越酒”,还有“雪见酒”“月见酒”,而自日本清酒出现的年代算起,至少比中国的晚了千年。

陆喜迷恋温酒,但齐平用他的内行告诉她,越是高级的清酒越不能加温来喝,她不管,她只贪图享受那一刻,尽情散在空气里的果酒香。

而后回国,陆喜什么都没带,只带回两瓶清酒,一瓶私饮,一瓶则赠给了当天来接机的新闻系有名的大美女,叶雨柔。出于礼貌,陆喜喊她学姐。初次见面,陆喜显得有些不善言谈,好在对方并不像她这般舍得惜字,和她聊聊娱乐圈八卦,聊聊老上海的吃喝,陆喜听着,偶尔才说说自己的感受。叶雨柔在前面开车,看出她疲惫想休息的样子,她说了句抱歉,没办法,学新闻的,话不多不行,成了一种职业病。

叶雨柔是湖南人,性格以湖南女人惯有的刚烈辣呛为底色,相比之下,她的名字显得异常温柔。把陆喜送回到宿舍,叶雨柔约她改天一起出来吃饭,还说同行之间,又是校友要多交流交流。那时,陆喜并不知道她说这话的用意,大概她的意思是新闻学也归属于中文专业吧,二者又有那么多相同的课程要学,也算师出同门。

陆喜将一只小行李从后备箱拎下来,客客气气地应了一句,叶学姐,今天谢谢你,改天见。后来,陆喜才知道接机只是铺垫,她的目的是想要采访她。

采访当日,陆喜去了叶雨柔的家,那房子很大,室内装修非常工业风,钢筋、水泥、砖墙的元素时常让人感觉冰冷,视觉上只有厨房绿色的墙砖显露出一丝清新自然的气息。叶雨柔说这是她喜欢的风格,可是偏偏他男朋友不大认可,和陆喜给出的答案一样,他们都认为家里应该更多些暖色。

叶雨柔没有阻止自己的男朋友换掉厨房原来的设计,按他的要求让厨房多那么点温馨,反正她几乎不下厨。

接下去的采访,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在陆喜所坐位置的正前方,有一幅人物肖像,那上面的人,眼神温柔如昔。叶雨柔给她倒了杯茶,友好地中止了这次采访,她换了一种朋友之间交谈的方式,相对地,想要减去陆喜的紧张感。

那幅画出自厦门鼓浪屿一位流浪老画家之手,纪弦喜欢那幅画,并不是因为那个老画家把他画得有多好,是因为那个老画家边画边对他说,眼睛可以温柔一点,想着自己心爱的人,想象她此时此刻就在你的面前。而他当时脑子里只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那个身影并不清晰,出现得十分短暂,就像他们之间的相处,虽然很短,却不会随岁月消失。

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执念,像多年来的一个心魔。

陆喜逃了,她欠叶雨柔一篇采访。她用line给齐平留言道,这个世界没那么小,也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大。

齐平很快回她,那是因为世界只有一个啊。

那么,所有的一切便有了必然的联系。在纪弦喝着陆喜送出的清酒的时候,在纪弦听到叶雨柔把一个叫作陆喜的女孩子请到家里来采访的时候,在纪弦不断从网上一篇一篇翻看陆喜写的文章的时候…

一切归于平静,像从来没有获取过彼此的消息一样,某种东西被沉溺了。陆喜试过放下这种无谓的执著,去逸夫楼听纪弦开讲座,匿在一群男男女女当中,很难被认出。只是去过两回,她就不再去了。纪弦也是如此,由原来的每天都要将她发表的文字翻出来读上一读,到后来的再也不敢看。

就这样,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戛然而止了。

时间过了一年,陆喜做了一家小有名气的杂志社的副主编。她现在很少回学校,没事儿就爱往外面跑,天南地北地跑。有时主编找不到她人,杂志社全部的人都要挨骂,连着视频当着她的面一个个骂过去,可这么做,并不会使陆喜感到惭愧,下一次她必定跑得更远。

直到她2011年初,出了场算不上多严重,但也是去了半条命的车祸,她静静修养了大半年,把前面那段游历人间的日子,和后半段每天待在医院里的消沉,合起来写了一本书,书的名字叫《欢与梦》。

她在书中写道,生活就像花窗上的一对双喜,和和美美,就会有好事发生。

也是这本书,陆喜红了,在国内作家排行榜拥有了一定人气。

她没想过叶雨柔会趁此机会来她的小租屋看她,更没想过,还拉着纪弦一起来。拖着还未彻底康复的身子,起来给他们开门,看到纪弦的那一刹,陆喜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愣了,回过神来,竟端端正正喊了声,纪老师好。

轻飘飘的声音。

这一句“纪老师好”把纪弦也喊愣了,将带来的一盒补品递到她手里,哑哑地送上一句关怀,身体不好,就不要起来了。我们看完你就走。

叶雨柔听了,也马上关心切切地说,是啊是啊,你就当你纪老师和我今天是来看望你的,你赶紧躺下来休息。

还是跟过去一样,陆喜并不敢多看纪弦,叶雨柔只知他们是曾经的师生关系,以为是纪弦从前教过的学生,却不知他们向来缘浅。她把纪弦拉来,目的很明显,想让纪弦做个中间人,好让她采个稿回去。陆喜深知这一点,也不想让纪弦为难,便自己主动提出上次的采访还没完。

叶雨柔听她如此说,便不再虚与逶迤,陆喜淡淡地想,欠了人的,总是要还的。

叶雨柔写的那篇采访报道写得非常成功,对人物进行了稍加润色,陆喜的整个作者经历就显得突出。陆喜看过那篇正式通稿,佩服叶雨柔作为媒体人的眼光,她了解大众读者的口味,光靠陆喜那单薄的三言两语,并不能吸引眼球。

叶雨柔在电话里约她吃饭,今天你纪老师下厨,说好了你一定得来。不小心电话还未挂断,陆喜听见那端隐约传来纪弦的声音,雨柔,替我把冰箱里的苋菜拿过来,不对,你拿的这个是筒篙菜!

这一次,陆喜没有逃,安下心来吃着纪弦做的饭菜,她心里有满足,也有感恩。感恩这世界的小,感恩还能以这样的方式,接受人间烟火的相待。

渐渐有了往来,纪弦会给她介绍一些艺术大家,带她认识一些出版社的名望之士。叶雨柔更是拿陆喜当自家人,纪弦不在家的时候,叶雨柔常让陆喜去她家过夜,坦白说,她欣赏她安安静静的性格,身上不沾一点学究气,是个内敛温情的女子。

12年元旦,三人约好去峨眉山看雪,中途叶雨柔接到组里临时打来的电话,不得已改变了行程,急匆匆就飞走了,留下纪弦和陆喜两个人,大眼看小眼。

两千多公里,到了峨眉山山脚,他们先找了家店,吃顿峨眉山烤鱼,那烤鱼真是入味啊,陆喜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米饭!

纪弦排队去买票,买了全山段的票,到雷洞坪停车场下车,找了间住宿,他们在山上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店家就敲着锣把每个房间的客人叫醒,一早出发去金顶看日出,五六点的天,黑得离谱,山上的雪下了一夜,已经积得很厚很厚了。

纪弦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戴着帽子只露出两只眼睛,他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给了陆喜,他说,把这戴上,看你的手都冻紫了。

陆喜乖乖接过,手套里还有余温,她戴了一会儿就不戴了,她怕自己戴久了就舍不得还。

人都是有恋性的,她害怕那样的恋性。

步行至接引殿的那段路,地面上全都结了冰,尽管他们事先准备了防滑冰爪,但仍不易走。陆喜抓着栏杆一步步走上台阶,她让纪弦走在她的前面。纪弦一步三回头,担心她摔倒,又不能轻易去拉她的手。

山路两旁,有人在夜色里卖茶叶蛋,还有煮玉米,烤地瓜,热香肠。一颗茶叶蛋两块钱,香肠五块钱,陆喜说她饿了,早上没吃饭,刚被叫醒就起来爬山,语气里是少有的娇气。纪弦拿她没办法,问她爱吃什么,她也不贪,只要了一颗茶叶蛋。

快要到金顶索道时,陆喜在后面喊了一声,纪弦!

纪弦回过头,陆喜举起相机,咔嚓给他来了一张特写。某样沉溺的东西又一次浮了上来,陆喜甚至都没有察觉自己刚刚不是喊他纪老师,而是他的名字。纪弦在心里乐着,嘴上却在说,哇,你抓拍我,有没有把我拍得很丑啊!

当然没有!陆喜笑嘻嘻抱着相机跑远了。

骤雪初霁,陆喜在雪地里奔跑,那张和十七岁时相见无异的脸,在冬日的阳光下格外耀眼。

后来,他们看了日出,也见到了凶悍的猴群,满山佛陀的气息,沾了一身灵气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

而后,二人又有将近半年时间没见面,像是一段雾水被埋在心里,潮潮的。

就有一次,陆喜去到“天府之国”办签售会,那会儿她穿藏蓝色亚麻裙,编了条长辫,俯在桌上给她面前一位年轻的读者签名。纪弦刚好路过这座城市,他排在最后一个,装模作样地出现在她面前,问她,陆小姐,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陆喜正低着头,听出他的声音,她也故意拿出大作家的架子,说,这位先生,要我的签名可以,但是你还没买我的书呀。

纪弦从身后抽出一本书说,那请问,是这本书吗?

那时,有一件事陆喜并不知情,纪弦和叶雨柔在他们那间风格两派的房子里和平分手,是叶雨柔提出的。

他们在一起交往一年多,当初是叶雨柔追的纪弦。纪弦是从什么时候起对她另眼相待的呢?是当年新闻学院闹了一场火灾的乌龙事件,警笛声长长地响起,当时所有的人都只顾着往外逃命,只有叶雨柔还拼命往里面冲,等她冲出来,肩上扛着大大小小的摄像仪器,她那时奋不顾身的样子使纪弦对她有了一丝特别的感觉。后来,过了几个月,大家就都知道了,新闻系的叶大美女竟然成了纪教授的女朋友,男才女貌,被传为一段佳话。

可在一起越久,叶雨柔就越是觉得他们的性格不合。叶雨柔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偶尔会为了一己私利用上一些职场上的手段,纪弦追求艺术,骨子里刻着清高二字,两个人的价值观不同。会分开,也是迟早的事。

分手前,叶雨柔不经意间在一个抽屉的缝隙里摸到了那张纪弦私自收藏陆喜学生时期的档案照,叶雨柔一眼就认出短发的陆喜,姻静,清清爽爽。

叶雨柔把照片悄无声息地放了回去,提出分手时,她对纪弦说,你我两个人从来没有过相爱。

纪弦的身边就这样空了出来,除去那一次签售会上的见面,他没有再去找过陆喜。

而这些年,陆喜又开始天南地北地跑,而无论她是看过北海道的雪,还是看过大西洋冰岛上的雪,她始终最怀念那一场峨眉雪。

又一年,陆喜坐着从凉山发出的“土豆一号”列车回到成都。听列车员说,因为这趟列车时常运着凉山那边的土豆来到成都市,于是就有了“土豆一号”这个别致的称号。

陆喜去了峨眉。

Timing这个东西对于爱情太重要了。所以啊,两个气息相投的人,不管之间隔着多远的时空,总会遁着这亲切的气息,渐渐走向对方。

终于,在命运的牵引下,陆喜和纪弦在雪地里相遇,见到纪弦,陆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好想再吃一次山脚下那家烤鱼啊。

千言万语,也不过林夕那句歌词:鸿爪踏雪泥,原来你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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