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文记于2006年冬天，那年我正上大四。十余年过去，我一直在外奔波，求学工作，成家立业，难得在父母身边多待几天。2016年12月，我亲爱的父亲因病医治无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两个月以来，关于父亲的种种回忆和他临终时的场景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痛让我不能也不敢将它们化诸文字。偶然间翻到十年前的这篇小文，暂谨记于此。愿父亲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妈，我现在很好，学习没有问题，都能听懂，考试也都考得挺好的。
妈，我从不旷课，从不上网吧去玩，没有谈恋爱。这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课，挺轻松的。
给妈妈打电话，每星期一次，固定时间。每次我都这样对妈妈说，其实说的也全是真话。每次都是妈妈接电话，爸爸从来不接。从小就不太听他的话，在家里也常常让他生气。以前总以为爸爸是一个很爱生气的人。哥哥的工作，姐姐的婚事，甚至我返校的日期或早或晚，他都会仔细地过问，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放心。而我们却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常常惹得他很担心。现在想想，其实是自己实在太不争气了。
上大学以后就很少回家，只是每个星期一次的电话，每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常常很准时，因为不想让妈妈久等。在学校北区的时候还好一点。东区的宿舍里没有电话，而楼下值班室的电话又常常被几个煲粥的人占着，我就常常跑到北门去，那里有几个201电话机。但有时下雨，有时天气不好，有时干脆就是忘掉了。下一回忽然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周了，周一，周二，或者周三周四。这个时候我一般不给家里打，因为打过几次，每次妈妈都会问上半天，问我为什么突然打电话，不是说好的星期天才打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们年纪都大了，难免有些唠叨，而我又常常懒得解释，有一次她甚至买了第二天的车票要来学校看我。后来我就只周日打，但有时还是忘了，于是下次打回去的时候又是半天解释，但每次都是以这样的话结束。我告诉她我很好，考试都考得不错，也没有生病。她听听我的声音，没有感冒的样子，听听我的语气，没有要骗她的样子，才会慢慢地挂上电话。
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瘦，老是生病。妈妈从来不在乎我的学习如何，她关心更多的是我的身体。刚上大学的时候，有的时候她会记错了日期，星期六的晚上会打到宿舍里。我对舍友们说，如果是我妈的电话，如果我不在，一定不要说我去自习了。可以说去玩了，什么的，都行。每次回家妈妈都会问我怎么别人都不去自习我怎么周末还上自习。因为我一向都是向她描述着一个轻松自由的大学生活。所以，我还是骗了她，骗了她这么久，而且我还要准备继续骗下去吧。而我又只能加倍地努力，用证书，奖学金，成绩通知单来证明这个谎言。而妈妈，她不会怪我吧。
冬天了，又是这么冷。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提醒妈妈多穿一点。她总是满不在乎地说，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还是很担心。哥哥工作忙，而且他还不知道会不会常去看一看爸爸妈妈，而且就算是去了，还是爸爸妈妈对他的一番嘱咐。姐姐又嫁得远，我又难得回去一次。妈妈的身体向来不好，但她却总是说让我管好自己就行了。家在郊区，家里没有通暖气，还是传统的取暖方式，冬天里他们也要出去做这做那。而我，学校条件很好，我睡在暖气的旁边，晚上做梦的时候常常能梦见太阳。妈妈知道了这些，比她自己住上这样的房子还高兴。妈妈…
爸爸的身体很好，而且一直以此为傲。他很少生病，精神很好，但不大爱说话。家里的电话他也很少接，一般情况下都是在一边的沙发上看书。他很喜欢看书。上高中的时候，每回回家都给他带上一两本，他总是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还写点东西，字也写的很好，姊妹三人都没有他写的好。有一次姐姐来北京的时候，他托姐姐带了一封信给我。我看了看，是一首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还是没有看得懂。打电话回家，我对妈妈说要和爸爸说话。以前他总是说没有什么话要说，就算了，也省几个电话费，那一次他破例说了很多话，很兴奋的样子。他说看不懂了吧，还大学生呢，你忘了吧？你上回拿回来的那本《三国演义》，看了很久才看完，又仔细研究了好几遍，才用人物的名字写出这一首藏头诗来。但是情节你还是不懂吧，回家再给你讲。说了很多，结尾还是很简洁。我又看了几遍，果然是一首藏头诗。连起来一念，隐隐约约是说他工厂的事情吧。猛然间想起，有多长时间没有去他做事的地方看他去了，有多久没有给他带过新书看了。那本三国还是高三的时候买的，盗版的，字特别小，眼睛不好的他居然一字一字看完。当时只想着省钱，容量大一点，却忘了爸爸的眼睛。年纪大了。直到现在他一直还是用着一个一根腿的老花镜，另一边用一根绳子系着。我和妈妈都总是劝他换一个，他就是不去。爸爸总是这样。有一年哥哥给他买了一件羽绒服，回来被爸爸骂了一顿，硬是给退了回去。他嫌它的颜色太亮了，其实是嫌我们花的钱多。我们姊妹三个，每年都要买新衣服，而爸爸一件衣服都穿了几年，甚至十几年，二十几年了。
爸爸小学都没有上完，妈妈根本就没有上过学，只认识我们的名字。小时候爸爸经常对我们说，说他上学时的事情，说他未完成的梦想的学业，说他对别人的羡慕和对我们的期望。小时候觉得上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长大后才知道，能够顺利地上到大学，其实真的是很多人的奢望。爸爸没有能够上初中，高中，大学…当他像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当他的年纪比我现在的年纪还要小的时候，他已经吃过很多苦，走过很多的路了。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具有那个时代的劳动人民的典型特征，但他的思想却一直在前进着。我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中，感觉自己是幸福的。童年时的伙伴，现在为止，只有我一个在上大学了。十之八九，依然同他们的父辈一样凭力气吃饭。每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会暗自庆幸，每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会想我的大学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学，它是我的，也是爸爸的，是妈妈的。
妈妈常对我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要强求。当时感觉很有道理，现在想想，她其实是怕我们想不开罢了。高考落榜的时候，竞选失败的时候，等等等等。她知道我其实是很脆弱的，然后她会用宿命来解释这一切，我才稍微得到一点平静。现在想想，妈妈是如此的了解我。而我还常常的自以为是。或许，孩子们在父母面前都是这样吧，或许，孩子们在父母眼里，都是这样的脆弱吧。
现在，爸爸妈妈都不再问我的学业如何了。以前是他们问我，现在是我主动向他们汇报。以前每次只要爸爸督促我学习的时候，妈妈就会马上阻止说，看你，别把孩子给学傻了。当时觉得有些好笑，现在想想，他们其实在不知不觉间实现着一种最有成效的教育模式。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也不想知道，他们只想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他们现在的样子，现在的生活。
上一次打电话回去的时候，电话的那一端，爸爸忽然说着什么。妈妈说，你爸爸要你多喝水，买一个大点的水杯，睡觉的时候不要蒙着头…爸爸现在很少提什么要求了，因为我在学习上面很少让他失望。他现在和妈妈一样只是担心我的身体。他不知道什么昂贵的补品或者是奢侈的保健，他还是教我们最原始，最简单的东西，却全都是他自己的毕生的感受。他总是说我睡觉的时候爱蒙着头，不好。虽然只是一种习惯，却让爸爸担心了十多年了，从第一次住校开始…妈妈说，你爸爸还是总担心你睡觉的时候把头缩在被子里，不好…早已不是第一次对我说了，但是还是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有些想念我的爸爸妈妈了。
妈，我现在很好，学习没有问题，都能听懂，考试也都考得挺好的。
妈，我从不旷课，从不上网吧去玩，没有谈恋爱。这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课，挺轻松的。
妈，我现在很好，没有生病，鼻炎也没有犯，睡觉的时候也不蒙着头了。北京不太冷的，而且到处都是暖气，我又穿着你织的那件毛衣，挺厚的，却挺轻，挺暖和。
妈，这两天很冷，姐姐给您和爸爸买的羽绒服，不要舍不得穿。不要跑去看哥哥了，也不用担心我，我们都大了。
妈，告诉爸爸，我想你们了。
